刘智在《天方性理》的开篇就将融合了伊斯兰教义思想和中国传统哲学范畴、理论的宇宙观、自然观呈现给读者。他在第一章总述大世界造化流行之次第时, 提出了几个关键的概念, 有别于王岱舆的理论。首先是“最初无称, 真体无着”。刘智认为, “无称”不等同于“无”, 宇宙万物的造化孕育是先有众理, 后有造化。然而在还没有可以称谓的理之时, 那就是宇宙的最初, 也就是造化的本然, 因不可以名称, 诸家各派就称之为“无”, 这是不对的。因为“无称”并非虚无的“无”, 而是“有真而无幻也, 有体而无用也。虽然, 既有真矣, 真即有也, 又何以谓之无? 圣人于此不曰无, 而曰无称。性理家于此不仅谓之为有, 而且谓之曰实有。实有者, 无对待而自立者也”。因此, 刘智的宇宙观指的是宇宙的本初, 源于“无称”的“无”。而这个“无”是一种还没有称谓的“理”。刘智并没有从有始、无始这层含义上来论述宇宙, 而是首先肯定: “象数未形, 众理已具, 此造化之初也。”也就是先有是理, 后有是物。再向前推, 则推至最初的无称之理: “造化有初, 而必有其最初。⋯⋯当其无理可名, 是为最初。” (《天方性理图传》卷一) 从本体论上讲, 刘智认为世界最初是无称谓的理, 而这个理本身就是实有的真, 这时, 作为世界本原的真是有真幻之分和体用之别的、包含了一切但又尚未释放出万有的真, 这里的真在性质上是有——实有, 它是用来说明“无称”并非虚无之无, 乃有真而无幻的实有, 因此真等同于无称之理, 二者是处在一个等级上。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 刘智与王岱舆在理论上的根本区别在于: 王岱舆因注重阐发伊斯兰教义之精微, 故必然将真一(又称止一、真主) 这个宇宙万物的造物主上升至位居中国传统思想中的无极、太极、理、道之上, 并认为是世界的本根、本原, 而所谓的“太极生两仪, 两仪生四象”、“一本万殊”、“万法归一”、“无名天地之始, 有名万物之母”的中国本根论之太极阴阳论、理气论、道论以及佛教的本体论思想, 都是第二位的(数一) , 都没能达到“至清至静”的真一的品质。而刘智则侧重于讨论“天方性理”。他的“真”更多的是作为宇宙之本初、世界之本原, 这个真是与幻相对的,它已失去宗教教义里造物主的性质, 而明显具有着世界本原的性质。刘智还将真等同于体, 他说:“最初之境, 毫无虚幻, 则称之为真可也。毫无作用, 则称之为体可也。” (《天方性理图传》卷一)然而, 为何又用“无称”这个说法呢? 这是因为真与幻相对, 体与用相分, 说出一方则否定另一方。所以, 唯有“无称”才可以超越这种相对的关系范畴, 表示宇宙最初的状态——有, 即世界的本原。刘智在“最初无称图说”里写道: “而何以言无称? 盖才言真, 即拘于其真之品, 而递与幻分矣; 才言体, 即落于其体之位, 而遂与用判矣, 非此图之义也。此图之义, 即真即幻, 即体即用, 一本万殊, 表里精粗, 始终理气, 一以贯之。而其称名不落于一边, 故曰无称。” (同上) “无称”包含一切, 是尚未显现出来的“最初”, 以任何名称来称谓它都是不确切的, 而其本质是“有”, 是“一”,这又回到《天方性理图传》卷首之本经五章的第一章“总述大世界造化流行之次第”中的第一句话:“最初无称, 真体无着。唯兹实有, 执一含万, 唯一含万, 妙用斯浑; 唯体运用, 作为始出。”这里“一”的含义倾向于指宇宙起初的混沌未分者, 是“有真”、“有体”、“无幻”、“无用”的“最初无称”, 而与伊斯兰教同多神教及偶像崇拜相区分的安拉独一之一是完全不同的意思。
刘智提到的“理”, 当是中国性理学家所说的理, 因为他正是吸取清代儒学所标举的程朱派理学——“性理之学”与天方之学(伊斯兰教之义理) 中相同的成分并把它们糅合在一起, 打造出这篇《天方性理》的。他的文中有这样的话: “性理家于此不仅谓之为有, 而谓之曰实有。实有者, 无对待而自立者也。”刘智所谓性理之学, 实际上来源于周敦颐。周敦颐在《太极图说》和《通书》中, 将老子的“无极”、《易传》的“太极”、阴阳家的阴阳五行以及《中庸》的“诚”等思想融为一体, 对宋初道士陈抟所传的《太极先天图》重新排列与改造, 构筑了宋代儒者的第一个宇宙论模式, 开创了宋明理学家的新思路和新方法。刘智所说的“唯兹实有, 执一含万; 唯一含万, 妙用斯浑”就是在借用周敦颐的基本命题: “是万为一, 一实万分, 万一名正, 小大有定”。在《天方性理图传》卷一之性理始分图说的最后一段, 清源黑鸣凤曰: “一实万分, 万殊一本, 所谓无极, 而太极也。”这句结论, 就是直接套用了周敦颐的基本命题“一实万分”。
刘智在《天方性理》中不仅糅合了宋明理学的基本范畴和基本命题, 更重要的是他在思辨方法和理论上吸收了宋明理学的精华, 从而丰富了自己的思想内涵, 提高了抽象思维水平, 使理论本身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在内容上都更加精致细密。刘智合天方之学(伊斯兰教义理) 与中国性理之学为一体, 认为两者有相通之处。他将真、理、体、一同等看待, 将伊斯兰教义中安拉由无物中创造宇宙万物, 解释为“最初无称”是世界的本原; 又以中国传统宇宙论之大化论的终始、有无说, 将“此一真体”认作是无始而无终、“真幻不分, 体用无别, 一无所有, 而实无所不有”的实有。
刘智在其作品中不提及“造物”和“造物主”, 他的“造化”一词给人的感觉是接近“自然”的意思。故刘智的作品区别于王岱舆的一个明显特征是: 重在析理, 而非说教。正如他在《天方性理》自序中所说的: “恍然有今于天方之经, 大同孔孟之旨也⋯⋯乃喟然曰: ‘经, 则天方之经。理,乃天下之理。天下之理, 而不使天下共闻之而共明之, 甚非圣人著经之意也。’”
可见, 刘智著书立说志在阐发天下公理, 他以宇宙本体论为开端, 以“全体归真”、“真一还真”的自然观为终结, 而这里所说的“真”, 依然是指造化之本然真幻不分、体用无别的造化之最初境界。
马德新(1794—1874年) 是清末回族学者, 字复初。马德新以其最具代表性的两部作品《四典要会》和《大化总归》着重阐释后世复生之理, 即“后世之真”、“遵中国之礼, 引孔孟之章, 译出天道人道之至理, 指破生来死去之关头”。马德新在伊斯兰教教义思想的研究以及对于中国伊斯兰教宗教哲学的体系的创建上有着几个方面的贡献。首先, 他的两部重要代表作十分清晰地强调“指破生来死去之关头”和“原始返终之要道”, 很明显地有别于前辈学者王岱舆和刘智的理论学说而独具特色。其次, 他在著述中“大面积地吸收苏菲派学识, 较详尽地介绍苏菲主义超感官的直觉冥思及实施方法” (杨怀中、余振贵, 第415页) , 并将苏菲派的“人主合一”与中国儒学中的理欲公私联系在一起。他看到伊斯兰教苏菲派所倡导的摒弃尘世繁华、一心念主、直至达到与主相通合一的教义, 与宋明理学所讲的“存天理, 去人欲”有极为相近的地方, 故将两者糅合一处, 相提并论, 这也是前人所未谈到的。第三, 马德新提出的宇宙演变发展的三阶段学说———“先天”、“中天”、“后天”, 将伊斯兰教关于宇宙之本原“真一”的衍化过程, 用中国哲学范畴“天”的发展层次来解说,这比刘智对于“真”与“无称”的论述更迈进了一步。如果说刘智是将两者同等看待, 平行置之,那么马德新则是明确地将“天”与“真一”融为一体。所以马德新著述中的“尽人合天”, 就是中国伊斯兰教人生论意义上的人主合一。
三、结论
从上述中国传统文化与伊斯兰文化这两种异质文化的融合与差异, 及其在哲学理论方面的具体表现, 我们可以看到, 有着截然不同的文化渊源的思想体系在关乎创世造物、宇宙、人生等问题上, 存在着可以沟通的“共同话语”, 甚至有着令人惊讶的相似之处。这种情况反映出宗教与哲学、宗教与文化、宗教与社会的相互关联与互动, 并说明一切文化在其历史发展中和相互交流中都会达到本土因素和普世因素的某种结合; 一种宗教可以传入其他文化氛围, 一种文化也可以吸收来自外界的宗教; 宗教的传播在这一意义上已成为促进不同文化交流的使者, 这种特色在世界性宗教中尤为明显和突出。
【参考文献】
古籍: 《正教真诠》, 《天方性理图传》, 《四典要会》, 《大化总归》, 《古兰经》。
杨怀中、余振贵主编, 1995年: 《伊斯兰与中国文化》, 宁夏人民出版社。
(原载《哲学研究》,2005年第9期。录入编辑:神秘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