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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德贵】韩国大儒李退溪的性情观

我们这些60岁以上的人,从我自身的发展来说是经历了两个阶段:政治人、经济人。到现在意识到政治人和经济人都不是健康人,文明人才是健康人,人应该成为文明人。

毋庸置疑,从“文革”时期的政治人过渡到市场经济时期的经济人,既是一种进步,也是人的一种畸形发展。因为经济人和政治人一样,都没有注意到人的精神的发展。政治挂帅的政治人把人演变成政治动物,而向钱看的经济人则把人变成金钱的工具。在市场经济引发的强大物欲面前,人们的道德与理性制约能力愈益显得苍白无力,经济人欲望的无约束的发展必然使道德滑坡、伦理丧失。人类的欲望膨胀到威胁自然、威胁人类自己的地步,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的一大灾难。究其原因,有社会学者认为,社会处于剧烈变迁时,人容易失范和恐慌,人的活动以加速度偏离传统道德。人类文化现在面临着深重的危机,其表现在于人的物质追求与精神追求严重失衡,人的物欲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可见,政治人和经济人都是有严重缺陷的人,他们都必须发展到文明人,才会促进社会的真正进步。

这些问题涉及如何解决人性中恶的问题。中韩的儒家思想家对这个问题提出了一些解决办法,韩国大儒李退溪的性情观,继承中国儒家思想而来,值得今人借鉴。

一、退溪的理论先驱

中国儒家的性情论是退溪的理论先驱,退溪的性情论是对中国儒家性情论的继承和发展。

《论语·阳货》载: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1]孔子对人性的这句模糊学的概括,实在是非常高明的。性怎么近?后人尽可以作出自己的解释。于是,孟子说近就近在性善,意在启发人的内心自觉的善端,扩展去做善事;荀子说近就近在性恶,意在用外部规范来遏制人心中的邪恶,限制人做恶事。告子等人也有自己的性无善无不善的解说,但影响大的是性善论。

“孟子道性善”[2](滕文公上,112页),其性善论源自“四端”:“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2](公孙丑上,80页)他认为人人都有善性,这种善性是由最初被称为“善端”的东西发展而来的,其善端乃先天即有、与生俱来的。他认为有些人不能成为善人,不是人性有区别,而是由于耳目之官受外界影响,引起恶的欲望,从而产生了恶。因此要“存心”和“寡欲”,以保证善性不会丢失。孟子虽然也认为人性受环境影响会改变,但他的思想主要是先天道德论。荀子反对孟子性善论,他说:“今孟子曰:‘人之性善。’无辩合符验,坐而言之,起而不可设,张而不可施行,岂不过甚矣哉?故性善则去圣王,息礼义矣;性恶则与圣王,贵礼义矣。”[3](性恶,396页)荀子的出发点是强调礼义在人性培养中的作用,从而为封建统治阶级规章制度的存在找到理论根据。他认为,因为人性恶所以需要礼义,主张性善就可以取消礼义了。

荀子在批判孟子的性善论时提出了性恶论,性恶论与性善论有许多相异之处。例如,关于性与欲。据孟子,性是“天”所给予的心的作用,有知虑作用,是人性的主要部分,孟子所谓性,似指人的社会性,亦即人异于禽兽者;而欲是外物刺激感官所产生的盲目作用,是人性的次要部分。据荀子,欲是人性的主要部分,“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3](性恶,393页),这种欲是人生而有之的心的作用,荀子所谓欲,多指人的自然本性;而社会性则是人学习和环境影响的结果,是人为的东西,以人的社会性克服人的自然性,是荀子人性论的要点。又如善与恶,孟子的善恶标准在主观,“可欲之谓善”。[2](尽心下,334页)而荀子的善恶标准在客观,“所谓善者,正理平治也;所谓恶者,偏险悖乱也”。[3](性恶,395页)因此,孟子强调主观修养,主张通过寡欲而保持善性,基于此,他才肯定“人皆可以为尧舜”。[2](告子下,276页)而荀子强调后天教育,主张通过化性起伪而达到善性,所以他说“涂之人可以为禹”。[3](性恶,398页)

比较孟、荀性论异同可以看出,一个主性善,一个主性恶,表面上正相反对,实质是殊途同归。相同点都是为了维护封建礼义制度。荀子与孟子一样,也强调封建道德修养的重要,并力图从人的本源上说明问题。但他调换了一下说明问题的角度,企图把天人相分论运用到人性论中,来强调后天教育和礼法对道德的影响。荀子性论是对孟子性论的批判和改造,在这种改造中,他并没有铲除先天道德论的病根。如他说:“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3](性恶,391页),“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3](正名,367页)。这说明他虽然批判了孟子,但自己也受先天道德论的影响,提倡生来就有的人性论。荀子在人性修养方面有了些重视客观的因素。如对于欲,荀子要求的不是像孟子那样寡欲,而是节欲,对欲要因势利导。他说:“凡语治而待去欲者,无以道欲而困于有欲者也。凡语治而待寡欲者,无以节欲而困于多欲者也。……故欲过之而动不及,心止之也。心之所可中理,则欲虽多,奚伤于治?[3](正名,381页)他肯定人是有欲的,就是天子也有欲:“虽为天子,欲不可尽。”[3](正名,383页)所以有欲并不可怕,重要的是对欲加以引导或限制,不要让欲超过了礼所规定的界限。只要能这样,就不至于危害到封建统治了。

宋儒朱熹继承了孟子的性善论,提出性理学思想,“性即天理,未有不善者也”[4]325页),因此“人之性皆善”[5](卷四,69页)。“理”作为最高、最完美的精神实体,体现在各个体事物中也是完美无缺的,是至善的,其表现是仁、义、礼、智的美德,“性者,人之所受乎天者,其体则不过仁、义、礼、智之理而已”[6](卷十四,489页),“乾之元亨利贞,天道也,人得之则为仁义礼智之性”[5](卷二十八,725页)。天地之性又称天命之性、本然之性,指人禀受的天地之理。“性之本体,理而已矣”[6](卷十一,477页),“论天地之性,则专指理言;论气质之性,则以理与气杂而言之。未有此气,已有此性;气有不存,而性却常在。虽其方在气中,然气自是气,性自是性,亦不相夹杂。至论其遍体于物,无处不在,则又不论气之精粗,莫不有是理”。[5](卷四,67页)

天地之性之外,人还有气质之性,气质之性是天命之性的现实安顿处。“天命之性,若无气质,却无安顿处。且如一勺水,非有物盛之,则水无归着。程子云:‘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所以发明千古圣贤未尽之意,甚为有功。大抵此理有未分晓处,秦汉以来传记所载,只是说梦。韩退之略近似。千有余年,得先生兄弟出来,此理益明。且如唐刘知几之子云:‘注述《六经》之旨,世俗陶陶,知我者希!’不知其书如何说,想亦是担当不得。如果能晓得此理,如何不与大家知!”[5](卷四,66-67页)人们常说的性,指气质之性而言,非天命之性,“若才说性时,便是夹气禀而言。所以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5](卷九十五,2431-2432

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是应该统一的,朱熹说:“大抵本然之性与气质之性亦非判然两物也。”[7]“气质之性,便只是天地之性。只是这个天地之性却从那里过。好底性如水,气质之性如杀些酱与盐,便是一般滋味”[5](卷四,68页)。他认为把性分为两截的观点是错误的,性情应该是统一的:“有这性,便发出这情;因这情,便见得这性。因今日有这情,便见得本来有这性。”“性不可言。所以言性善者,只看他恻隐、辞逊四端之善则可以见其性之善,如见水流之清,则知源头必清矣。四端,情也,性则理也。发者,情也,其本则性也,如见影知形之意”[5](卷五,89页)。“人具此形体,便是气质之性,‘才说性’,此性字是杂气质与本来性说,‘便已不是性’,这性字却是本然性”。“所谓天命之谓性者,是就人身中指出这个是天命之性,不杂气禀者而言尔”。[5](卷九十五,2431页)朱熹认为,气质之性与天命之性统一于人的生命之中,二者缺一不可,“有气质之性,无天命之性,亦做人不得;有天命之性,无气质之性,亦做人不得”[5](卷四,64页)。天命之性构成人的精神生命,决定人的本质,人与物的根本分歧在于仁、义、礼、智。气质之性构成人的现实生命,既包含人的精神本性又含有人的物质本性。不过,存在于“气质之性”中的“天命之性”已不再纯粹至善,而是含有“气”的成分的天命之性;这里的物性欲求也不是指纯粹的物性,而是在天理指导下的物质欲求。[8]

天理和人欲是有区别的,人的合理欲望属于天理。“饮食男女,固出于性”[6](卷十一,477页)。因此“饮食者,天理也”[5](卷十三,224页),维持生命的物质欲求是人的生理本能,是人性的基本构成。“饥而欲食,渴而欲饮,则此欲亦岂能无?但亦是合当如此者”[5](卷九十四,2414页)。人欲是心的病态状况,“人欲者,此心之疾疢,循之则其心私而且邪”。“要求美味,人欲也”。[5](卷十三,224页)对人欲要正确认识,人维持生命的本能欲望是合理的,而对人的本能之外的欲望则应该限制。限制的办法就是心统性、情,“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情也。仁、义、礼、智,性也。心,统性、情者也。端,绪也。因其情之发,而性之本然可得而见,犹有物在中而绪见于外也”[4]238页)。他认为“四端是理之发,七情是气之发”[5](卷五十三,1297页)。

朱熹的性理思想得到后来中国儒家学者的继承,也得到韩国大儒李退溪的继承和阐发。

二、退溪的性情论

韩国儒学成熟期的代表人物有李退溪()、李栗谷()等人,其中退溪是韩国儒学的集大成者,他将中国儒家孟子的四端说加以改造,在朱子性理学的基础上,提出“四端七情”的性情论,使韩国儒学在稳定社会方面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退溪在《答奇明彦论四端七情第一书》说:“愚尝妄以为,情之有四端七情之分,犹性之有本性、气禀之异也。然则其于性也,既可以理、气分言之,至于情,独不可以理、气分言之乎?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何从而发乎?发于仁、义、礼、智之性焉尔。喜、怒、哀、惧、爱、恶、欲,何从而发乎?外物触其形,而动于中,缘境而出焉尔。”[9]184页)他指出“四端,情也。七情,亦情也”。[10]79页)四端七情虽都为情,但其区别还是明显的,就在于朱熹所肯定的“四端是理之发,七情是气之发”[5](卷五十三,1297页)。

退溪以四端为纯善,而七情则善恶未定,把情分为本然之情与气质之情。“四端之情,理发而气随之,自纯善无恶,必理发未遂而掩于气,然后流为不善。七者之情,气发而理乘之,亦无有不善,若气发不中而灭其理,则放而为恶矣。”[9](心统性情图说,42页)在他看来,四端之发,属于纯理,能够通五性(仁义礼智信)而无加减,七情之发,兼气,故有善恶。四端由于感物而动,固不异于七情。退溪《答李宏仲问目》说:“盖心是合理气,统性情的物事。故非但意为心之发,情之发,亦心所为也。”[9]286页)退溪的结论是:“非谓七情不干于理,外物偶相凑着而感动也。但四则理发而气随之,七则气发而理乘之耳。”[9](答奇明彦,198页)“外物之来,易感而先动者,莫如形气,而七者,其苗脉也”。[9](答奇明彦,184页)退溪《答奇明彦论四端七情第二书》说:“就天地、人物上看,亦非理在气外,犹可以分别言之,则于性于情,虽曰理在气中,性在气质,岂不可分别言之?盖人之一身,理与气合而生,故二者互有发用,而其发又相须也。互发,则各有所主可知;相须,则互在其中可知。互在其中,故浑沦言之者固有之;各有所主,故分别言之而无不可。论性而理在气中,思、孟犹指出本然之性,程、张犹指论气质之性;论情而性在气质,独不可各就所发,而分四端、七情之所从来乎?兼理、气,有善恶,非但情尔,性亦然矣,然安得以是为不可分之验耶?[9]197页)

任何人都有理气,但是养气的人能够用理制欲,而不养气的人则害性,“人之一身,理气兼备,理贵气贱。然理无为,而气有欲。故主于践履者,养气在其中,圣贤是也。偏于养气者,必至于贼性,老庄是也”[9](与朴泽之,292页)。关键在于欲望是否正当。能够用理制欲的人,就能使人心中本来具有的天地之性,即仁、义、礼、智、信的善良本质得到充分发扬。

退溪认为,人的正当欲望是符合天理的,“饮食男女,至理所寓而大欲存焉。君子之胜人欲而复天理由此,小人之灭天理而穷人欲亦由此。故治心修身,以是为切要也”。[10](答李宏仲,671页)“男女,大欲之所存;夫妇,人伦之所始。故先王之教,每窒其源而谨其防。”[10](拟与丰基郡守论书院,877-878页)而超过正当的维持生命的欲望,就是危险的,“人欲之险,乃有以拄天地贯日月之气节,一朝摧销,陷没于一妖物颊上之微涡,取辱至此,为天下诟笑。”[10](答奇明彦,879页)人欲之险来自于私心,“私者,一心之蟊贼而万恶之根本也。……盖一时一事之私,勉强不行非难,平日万事之私,克去净尽为难。”[11](戊辰经筵启箚,143页)而私心的产生则是缺乏理性思维的缘故,情虽性之发,而实为心之所发。“凡人私意之生,正为不思故也”。[10](答金惇叙,665页)“自古国家治日常少,乱日常多,驯致于灭身亡国者,尽是人君不能去一私字故也”。[10](戊辰札,795页)

为此,退溪主张正人心,人心得正,而治化易洽。正人心与“合人心”同义,“凡举措之事,务合人心。人心合,则灾异可去矣”。[10](退溪先生年谱卷一,27页)退溪认为,心是合理气而成的,“理气合而为心,自然有虚灵知觉之妙。……心统性情”。[10](答奇明彦,474页)“夫理与气,合而有心之名。”[9](答申启叔,366页)人心持守最难,所以贵在坚持,“人之持心最难。常自验之,一步之间,心在一步难。”[10](拾遗,611页)要重视正人心,但是如何正人心?退溪认为人心有体用,以寂感为体用,本于《大易》;以动静为体用,本于《戴记》;以未发已发为体用,本于子思;以兴起为体用,本于孟子。诸说都是心之体用。在他看来,人心备体用,该寂感,惯动静。在未感于物之前,虽然寂然不动,但是万理咸俱,而心之全体,无不存;事物之来,感而遂通,品节不差,而心之大用,无不行。他肯定,心是贯通未发与已发的全体大用:“理气合而为心,自然有虚灵知觉之妙。静而具众理,性也;而盛贮该载此性者,心也。动而应万物,情也;而敷施发用此情者,亦心也。故曰:心统性情。”[9](答奇明彦,216页)

三、退溪性情论之意义

人生在世,自然要求生存、求发展。而求生存、求发展,当然会有欲念。欲念有好有坏,于是善恶生矣。人是有七情六欲的,人活在充满无数变量的环境中,会碰到各种各样的诱惑,要学会抵制它,只有不断地提高自己的修养,也就是“修身”。“修身”的关键是“抑制激情”。这四个字“是一切值得称赞的人类品质的根基。事实上,这几个字体现了世界之光明,体现了人类所有灵性特征的坚实基础。这是一切行为的平衡之轮,是使人类所有美德保持平衡的手段”,“因为欲望是使饱学之士一生无数收获化为灰烬的火焰,是他们那日积月累的知识之海也无法熄灭的吞噬一切的大火。”[12]欲望会使人远离正义,步入危险而黑暗之途,追随激情与欲望只能使人堕入恐怖之海。

为了扬善抑恶,智者们想出了不少办法,其中较普遍使用的可以概括为投豆法。朱熹教门人时评论过此法,指出:“前辈有欲澄治思虑者,于坐处置两器,每起一善念,则投白豆一粒于器中;每起一恶念,则投黑豆于器中。初时,白豆少,黑豆多;后白豆多,黑豆少;后来遂不复有黑豆;最后则虽白豆亦无之矣。”[5](卷一百十三,2764页)用此法检修心念,在今人看来不免滑稽可笑甚至笨拙,但古人靠此法成功者确实是有的。如明代徐溥就用此法克制私念,坚持积善除恶,修身养性。古人把这种方法叫做入德之方。用这种入德之法,他们见善必行,知过必改。“昼勤三省,夜必告天”,所以黑豆白豆之法虽然简单,却为贤智者不弃。

古人在培养高尚情操方面,用了一些“笨法”,但是长期坚持下去却是不易的。《白虎通·情性》云:“五性者何?谓仁、义、礼、智、信也。仁者,不忍也,施生爱人也义者,宜也,断决得中也。礼者,履也,履道成文也。智者,知也,独见前闻,不惑于事,见微知著也。信者,诚也,专一不移也。”[13]情性能限制人类的欲望就能处理好长期困扰人类的、在社会中长期存在的三种关系,即天人关系、人际关系和人自身的肉体与精神之间的关系。为了解决这三种关系,退溪在《圣学十图》中构筑了天地社会人生的一体化逻辑结构,在该结构中,仁是关键。以仁为核心,就可以形成热爱自然、热爱社会、热爱生命的系统思想,解决好三种关系。

正确解决三种关系的表现是:在人和自然方面,应该达到“天人合一”之境。人类对大自然的暴烈索取已经造成了无数的自然灾害,全球变暖,飓风,暴雨,泥石流,地震,海啸,臭氧空洞……正在以加速度的方式向人类袭来。2004年东南亚大地震及引发的海啸吞掉了20多万无辜者的生命。而2005829以来的一场飓风,又使一座现代化的都市,美国最有魅力的城市之一的新奥尔良,顷刻之间化为一片汪洋,数十万人无家可归,数百人死于非命。这难道不是大自然对整个人类发出的谴告?清醒的人应该作如是观。这是人类自己造成的恶果,因为人类常常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自然界,而自然界对人类就进行了报复。现在这种报复仅只是开始,如果人类不收敛,大自然的报复会进一步增加。在这种情况下,儒家的天人合一思想应该对人类提出警告。退溪的思想继承了儒家的传统,值得重视。

在《圣学十图》中,退溪首揭《太极图说》,肯定“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9]11页)的天人合一模式。退溪自己也极力主张天人合一,认为“人为形气之拘,虽与天地之化似不相干,而感应消长之理,实与天地相为流通”[10](拾遗,440页)。“夫人吉凶祸福,皆系于天,非凭人邪鬼所知所擅,亦明矣。”[10](答李宏仲,447页)“常时人君敬天,畏天,事天,三者尽其道而无少间断,然后遇灾知惧,侧身修德,至诚上格天心,而转灾变为福祥矣。”[10](堂后日记,800页)他的《戊辰六条疏》的第六条就是“诚修省以承天爱”[9]151页),把人与天的关系比喻为子女和父母的关系。人对待大自然不能暴烈索取,而是应该爱护自然。对自然界中一草一木一鸟一兽都要爱护,它们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作为人类,就应该和自然和谐相处。天人和谐、天人合一的思想,对解决环境生态危机肯定会发挥非常大的作用。这个天人合一的思想,被中国诗句通俗化为:“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待母归。”而退溪则在《陶山杂咏并记》中肯定那种“恐或流于洁身乱伦,而其甚则与鸟兽同群,不以为非”的“古之有乐于山林者”。他主张“推事亲之心,以尽事天之道,无时而不修省,无时而不恐惧”[9](戊辰六条疏,153页)。只要“深知天所以仁爱己者若是,其非徒然也。内以自反于身心者,一于敬而无所辍。外以修行于政治者,一于诚而无假饰。所处于天人之际者,无所不用其极,如前所云云,则虽有水旱之灾,谴警之至,犹可使恐惧修省之力,而承天与仁爱之心。”[9](戊辰六条疏·其六·承修省以承天爱,153-154页)

在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方面,只有做到和谐才能保证社会的稳定。家庭的和谐是社会和谐的基础,但是世界范围内的家庭不和谐已经成为很大的问题。婚姻家庭观的脆弱引致了严重的社会问题,西方个人主义和物质主义对全球价值观带来的负面影响,是必须面对的重大问题。而儒家提倡的家庭文化,应该成为普世伦理的中心,促进社会的和谐。

陈寅恪提出:“中国文化之要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14]三纲就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六纪就是“诸父有善,诸舅有义,族人有序,昆弟有亲,师长有尊,朋友有旧”。[13]三纲六纪诸父,是父亲叔伯这一辈。诸舅是第二纪,就是母亲这一系。第三纪是族人,就是自己家族里面的一批人。兄弟,是第四纪。最后是师长和朋友。这是六纪。人与人间的关系就是这三个方面的“纲”加六个方面的“纪”,这九个方面就包含了中国文化的主要精神。如果这九个方面的关系处理好了,那社会就稳定了。但是这九个方面,尤其是三纲,必须加以改造。“君为臣纲”应该改造为国家和人民的关系,“君”改造为国家,“臣”改造为人民,就是把君和臣的关系,改造成国家和人民的关系。那么国家爱人民,人民爱国家,国家就稳定了。对于“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也应该把它变成一种平等的关系。这三个方面处理好了,再加上另外六个方面子关系处理好了,那社会肯定稳定。退溪少时即“温恭逊弟,对尊长不敢有惰容,虽中夜熟寐,长者有呼即觉,应唯甚谨”[10](退溪先生年谱卷一,7页),“长好学问,养以道义”,“孝悌忠信”,为人“几乎美且大,安而成”[10](退溪先生年谱卷三,204页)。“处宗族,必敦睦姻;待宾友,一以和敬。亲疏贵贱,咸得其宜”[10](退溪先生年谱卷三,207页)。他主张日用饮食,无不周旋于礼义之中,推入事父兄之心,为出事长上之礼。内主忠信,外行逊悌。退溪也十分重视礼义的作用,主张以礼义为先,要主于礼,肯定礼之行不外乎衣冠之饰、饮食之节、揖让进退之则。他主张立定乡约,乡约就是以礼之振作为主,行孝悌忠信之道,不能弃礼义。夷狄之地“为其不知礼义,无君臣上下之分”[11](甲辰乞勿绝倭史疏,17页),才有夷狄禽兽之说。到晚年,他还留心礼书,对古代的礼义文化进行系统的研究,并参考其中与时势相宜之处,教育学生和其他学礼的人。

在人自身的灵与肉的关系方面,要不断修身养性,做到不愧屋漏。就人自身来讲,活在世上,肯定要不断发生灵与肉的冲突,就是心灵的精神世界和身体的物质世界的矛盾。尤其是在市场经济的今天,利欲熏心的大有人在,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如何解决人自身肉体和精神的矛盾?应该特别提倡修身养性,通过修身养性不断节制自己的欲望,把自己的物质欲望限制到最低的程度。退溪的基本观点是“仁义礼智,人性之纲,凡此厥初,无有不善。蔼然四端,随感而现”[9](小学题词,26页)。退溪主张“不离乎穷理致知,反躬践实。为己谨独之事扩而充之,则虽举而措之国与天下可也”。他自己则“一心向道”,“平居日必早起,起必冠带。坐则敛膝,立不跛倚,肩背悚直,视瞻端正,行步安徐,发言精审,无拘无迫,不肆不怠。完养积习,表里融澈。周旋退进,雍容中度。语默动静,端详闲泰。忿厉未见于词气,骂詈不形乎婢仆。至于饮食衣服,尤致节俭,人所不堪,安之若性”。[10](退溪先生年谱卷三,207页)他特别重视朱熹对修养要求甚严的《敬斋箴》:“正其衣冠,尊其瞻视,潜心以居,对越上帝。足容必重,手容必恭,择地而蹈,折选蚁封。出门如宾,承事如祭,战战兢兢,罔敢或易。守口如瓶,防意如城,洞洞属属,罔敢或轻。不东以西,不南以北,当事而存,靡他其适。弗贰以二,弗参以三,惟心惟一,万变是鉴。从事于斯,是日持敬,动静弗违,表里交正。须臾有间,私欲万端,不火而热,不冰而寒。毫厘有差,天壤易处。三纲既沦,九法易斁。于乎小子,念哉敬哉,墨卿司戒,敢告灵台。”[11](敬斋箴,214页)对这些要求,退溪希望能够“体玩警省于日用之间心目之间,而有得”。[11]215页)

修身养性的关键是正确对待物质欲望。人活在世界上,首先需要衣食住行,必须满足人的一定物质欲望的需求,不满足,人就无法生活。需要是人类进行社会活动的初始原因,但是人类为了需要的满足,既可以激发积极性,创造出人生的辉煌,也可以走向纵欲和贪婪,毁掉自己的一生。应该怎样去对待需要、对待人的物质欲望?是无限制地去追求物质方面的高层次享受,使饮食男女的欲求得到高度满足,还是控制欲望或者禁绝欲望?理学因为提倡“存天理,灭人欲”,而被指斥为用“理”杀人。人是不能灭欲的,灭欲就等于不让人有物质追求,使人无法生活。所以禁欲说和灭欲说在现实社会中是行不通的。寡欲说和节欲说是可以提倡的。

1988年在巴黎召开的“面向21世纪”第一届诺贝尔奖获得者国际大会的新闻发布会上,1970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瑞典科学家汉内斯·阿尔文博士发表了非常精彩的演说,他说:“人类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回到25个世纪之前,去汲取孔子的智慧。”[15]我们真诚地希望未来世界能够多一些对儒学的开发和利用。

 

【参考文献】
[1]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81页。
[2]杨伯峻:《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81年版。
[3]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荀子新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
[4]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
[5]黎靖德编:《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8年版。
[6]朱熹:《四书或问·孟子或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
[7]郭齐,尹波点校:《朱熹集·卷四十四·答方伯谟》,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084页。
[8]朱人求:《朱熹哲学的生命意识》,《孔孟月刊》200139卷第8期,第27-33页。
[9]张立文:《退溪书节要》,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
[10]贾顺先:《退溪全书今注今译》(一),四川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11]贾顺先:《退溪全书今注今译》(二),四川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12]阿布杜巴哈:《神圣文明之奥秘》,巴哈伊国家精神议会1957年版,第32页。
[13]《白虎通》,《百子全书本》,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14]吴学昭:《吴宓与陈寅恪》,清华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53页。
[15]胡祖尧:《诺贝尔奖得主推崇孔子?悬案十五年终揭晓》,《国际先驱导报》,,2003117第三版。

 

(原载《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录入编辑:百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