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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晓斌 杨淑华】斯宾诺莎早期哲学中的上帝和人

巴鲁赫·斯宾诺莎于1632 11 24 日出生在一个阿姆斯特丹的犹太人家庭,作为一个哲学史上独具特色的哲学家,斯宾诺莎对于思想史的影响是巨大的,海涅曾经说:“所有我们现代的哲学家,虽然也许常常是无意识的,却都是通过斯宾诺莎磨制的镜片来看这个世界的。”[1] ( P92) 我国著名哲学家,斯宾诺莎哲学的研究者洪汉鼎认为斯宾诺莎哲学的发展经历了两个时期:“一是神或者自然阶段(1656 -1662) ,这是斯宾诺莎哲学发展的初期阶段,斯宾诺莎通过神作为万物的卓越因到神为万物的内在因的转变,从而确定了神与自然相等同的自然泛神论。二是神或者实体阶段(1663 - 1677) ,这是斯宾诺莎哲学的发展的后期阶段,斯宾诺莎通过从‘实体或者属性’到‘神或者实体’的转变,从而确立了神与实体相等同的实体一元论。这两个阶段的分界线应该是在1662 年底或者是1663 年初,1663 年之前的著作可以说是代表了斯宾诺莎早期的哲学思想,而在1663 之后的著作则代表了他晚期的哲学思想。”[2]
斯宾诺莎早期思想之中关于上帝和人的思想主要集中在他的早期著作《神,,及其幸福简论》之中。本书大约写于1661 ,它有可能是斯宾诺莎写给他的朋友们的一些读物,“当斯宾诺莎初次登上了著述家的舞台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泛神论者了,他的泛神论无论是从哪一种意义上来说都不是对笛卡尔的发展,他从笛卡尔主义出发,立即又从泛神论的角度来批判笛卡尔的二元论,他之所以采用泛神论的观点一部分原因可能是由于犹太人的神秘主义,摩台勒和本伊茨拉比可能比他更加熟悉这些东西,他们两人都强烈的倾向于神秘主义,同时部分可能源于布鲁诺。《简论》还表明他相当熟悉笛卡尔的著作,并且颇受其惠。但是斯宾诺莎从来就不是一个犹太神秘主义者或者笛卡尔或者布鲁诺的追随者,他从一开始就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我们可以比方说,他一开始就是自己的建筑师,虽然他从许多知识的领域取得砖瓦”[1] ( P154)
斯宾诺莎对于神的论述,开始于对神究竟是存在还是不存在的探讨,斯宾诺莎不同意托马斯·阿奎纳的观点:神不能被先天地证明。他认为神的存在既可以被先天地证明,也可以被后天地证明。但是证明了神的存在还仅仅是第一步,真正的探索才刚刚开始。我们既然已经确认了神的存在,那么这种以形式而存在的神到底为什么使我们断定斯宾诺莎为泛神论者呢? 在斯宾诺莎的定义里面,“神是一个被断定为具有一切或者无限多属性的存在物,其中每一种属性在其自类当中皆是无限圆满的”[1] ( P154) 。在斯宾诺莎的哲学之中,讨论神是什么的时候,斯宾诺莎使用了笛卡尔的术语: 思想和广延。但是笛卡尔哲学之中思想和广延被看做实体的两个属性,而斯宾诺莎则倾向于把两者当做实体来看。斯宾诺莎提出了神是世界的固有因,这是他的哲学和笛卡尔哲学产生分歧的一个重要的原则:笛卡尔主义者断定神在世界之外,作为超越于世界之外的存在同时也是世界的原因而存在,而斯宾诺莎把神看做世界的固有因,断言神应该是在世界之中。因此斯宾诺莎提出具有泛神论特点的四个命题:“第一,没有有限的实体,每一个实体在其自类之中是完满的,这就是说在神的无限理智之中没有比自然之中已经存在的更为完满的实体。第二,没有两个相同的实体。第三,一个实体不能产生另一实体。第四,在神的无限的理智之中,除了自然之中有其形式地存在的实体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实体。”[1] ( P139)
在这个关于实体的规定之中,神不再被看做超越于自然之上的外在存在,它虽然决定着自然界的一切,但是它本身并不能脱离自然界而存在,曾经编订过斯宾诺莎《神,,及其幸福简论》的英国人文学者A. 沃尔夫曾经说过:“作为一切依赖的东西的基础,一定在存在某个自在的独立的或者绝对的神在,然而,斯宾诺莎并没有像通常那样把实在的这个绝对基础看做是造物主,后者一下子以他任意选择的方式赤手空拳创造了这个世界。斯宾诺莎拒绝把上帝看做是由类似然而不同的链环组成的因果链的所谓的最后的环节的观念。他宁可把实在的整个系统看做是它自己内在的基础,看做既是自然又是上帝。因此,斯宾诺莎的哲学是泛神论的,自然主义和理性主义的,他的泛神论在于主张上帝就是一切(即宇宙全体) ,而一切都是上帝。他的自然主义在于他把自然提高到了宇宙的水平并把它们同上帝同等看待。他的理性主义在于排斥一切任意的,变幻莫测的或者仅仅是偶然的东西,还在于力主规律和秩序普遍存在于宇宙..[3] 因此,神是万物的原因,神是它的创造物的流出因,同时,神是一个固有因而不是超越因,神是一个自由因而不是一个自然因。也正是因为这种泛神论的观点,斯宾诺莎非常认真地在对于自然的论述之中加入了对于自然的分类:一类是产生自然的自然,另一类是被自然产生的自然。斯宾诺莎认为:“产生自然的自然,我们理解为这样一种存在物,通过其自身,而不需要任何在它之外的东西, 我们就可以清楚明晰地理解它, 这亦就是神。”[1] ( P175) 在这里也就是在斯宾诺莎的早期哲学之中,他已经是把自然和神等同了起来,意味着他和笛卡尔主义已经有了明显的分歧,因此我们理解斯宾诺莎的神的时候必须从斯宾诺莎的角度去理解,它是自然的神,而不是宗教的神,这也是我们理解斯宾诺莎的哲学的一个重要前提。
斯宾诺莎哲学之中有着两个非常重要的基本点:一个是实体一元论,一个是自然主义或者自然泛神论。虽然这些思想直到他的晚年的《伦理学》之中才被明确地提了出来,但是早期的上帝和人的思想与这两个斯宾诺莎式的思想有着深刻的联系。斯宾诺莎在《神,,及其幸福简论》之中并没有把神和实体明确地分辨出来,而且神的观念似乎总是占据着主要的地位,他先是确认了神的存在,但是又不同意笛卡尔关于神在这个世界之外的论断,断言神是在这个世界之内的,这时候他已经把神等同为实体了,这时候的神既不是宗教之中的神,也不是笛卡尔的神,他提到神在无限的理智当中,只有在自然之中才会出现实体。当然他的讨论是有一个前提的:神是存在的。他可能和笛卡尔一样承认神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决定原因,只不过笛卡尔认为这个决定世界一切的神是在世界之外,而斯宾诺莎则认为神就是实体本身,实体就是自然,因此尽管他没有明确地提出实体一元论,但是这里已经再明显不过地显示了他的实体一元论已经在悄悄地孕育了。
这也显示了斯宾诺莎哲学的另外一个重要的特征,即泛神论思想。斯宾诺莎哲学的起点是神,但是他的目的并不是由此而通向宗教的神学,相反却把神同自然等同起来,神学是他的哲学的起点,也是他的哲学的终点,但是他关于神以及神与世界关系的观点只与那些传统的一神论表面上相似。“在斯宾诺莎看来,神不是一个超越自然的存在,神与世界是同一个东西,神的律法也就是自然的法则,神的力量和自然事物的力是同一的”[4] ( P2) 。他讨论的神,不能从犹太教的角度来理解,也不能从笛卡尔的角度来理解,斯宾诺莎尽管的的确确信仰着一个最高的圆满的神的存在,但是他并不认为神是存在于世界之外的,反而把自然提高到了与神相等同的地位,如果说世界是理性的有秩序的存在的话,那么这个世界本身便是神。
然而除了包罗万象的整个自然之外,根本就没有任何东西是真实、完美的或者是无限的,在斯宾诺莎的眼中,“神即自然”,但是自然或者宇宙并不是单纯的物理世界,宇宙是思想和广延、物质和精神的统一。在这里,斯宾诺莎关于神的思想显示了过多的折中主义和对于笛卡尔的原则修改之后新产生的一些内在矛盾,这种矛盾最鲜明的特点在于斯宾诺莎哲学之中神学和非神学之间的矛盾。斯宾诺莎明确地证明了神的存在,并且分析了神的诸多特征。不仅仅从他的早期思想,即使是从斯宾诺莎哲学的全局来看,他的哲学都有着强烈的宗教形式。他从神出发又以神为归宿,他的哲学虽然不是一种宗教,却有强烈的宗教性。但是在另一方面,他的泛神论特征又完全把他的神学和宗教神学甚至是笛卡尔的神学区分开来,表现出了很强的自然主义和唯物主义倾向,斯宾诺莎因此遭到了来自神学家和一些笛卡尔主义者如马勒布郎士的恶毒攻击。对于这么一个内在的矛盾,斯宾诺莎并没有提出实际的解决方式,实际上在斯宾诺莎总的哲学原则之下是找不到问题的解决方案的,因为要解决它只有两个方法:如果斯宾诺莎要坚持他的神的至上性和唯一性,那么只能重新回归到笛卡尔主义,放弃自然具有的神性,但是如果这样的话,他马上会遇到笛卡尔二元论所固有的内在矛盾;如果他坚持神在自然之中的话,那么他就有必要把自然当做自然来看,不要再以神的方式来看待自然,但是这在斯宾诺莎看来是不大可能的。但是这种内在的矛盾并不意味着斯宾诺莎哲学的虚无,相反使我们感兴趣的不是他对于这个问题的具体的答案,而是他在解决这些问题时候所做的努力以及他的关于神的原则对于整个哲学史的发展的导向意义,他的哲学之中的唯物主义因素为后来的法国唯物主义者所继承,狄得罗在他的《百科全书》之中把法国唯物主义者称为“新的斯宾诺莎主义者”。
斯宾诺莎的神学就这样导向了斯宾诺莎的人学,他关于人的学问是和神分不开的,“在他的人类学中,人类并非通过超越的目的,自由意志,甚至对灵魂或者心灵的拥有而与其他事物相区别。没有什么事物根据自由意志来行动,而是每一事物都被先前的必然所决定”[4] ( P2) 。由我们人自身的感性生活引起的激情或者是偶然的,或者是由于人自身的缺点来引发的,因此在这些情感支配之下的人类的生活是不稳固的,一个人是生活在痛苦之中的。斯宾诺莎强调一种被超越于感性的爱所支配的生活,我们需要通过对一个圆满性(即神) 的认识来达到对于善的认识,而一旦与这个圆满性相结合,人就能够摆脱由于不稳定的感性而引发的痛苦,因此人的真正的幸福就是对于神的爱。
斯宾诺莎在论述人的意志的时候,认为一切都出自神的本性的必然性,人的心灵根本就没有自由意志,他的任何一个意愿都有着其固有的原因,但是在坚持这种决定论的同时他又承认了自由的存在,“人的自由在于认识到一切事物都是必然的,从而摆脱受奴役的状态”,而这种认识最终而言就是对于神的认识,对于神的爱,这才是人最高的福祉,也是人的自由的意义所在。由此可知斯宾诺莎的自由是在必然的前提下存在的,人的自由在于对于神的必然性的认识。在这里斯宾诺莎坚持了决定论的原则,又强调了自由,把二者统一了起来,但是在他看来,人的自由并不是一个纯粹的至高无上的幸福,这种幸福是从属于神的必然性的,他仍旧是在自己的泛神论的体系之中来讨论人的自由的,但是人认识到了神对于他的决定性,如果这是自由,而实际上人除了认识没有任何其他的行为来昭示这个自由的存在,那么自由就成了纯粹概念的东西了,那就和他所说的意志一样,讨论自由还是不自由就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了,这就造成了自由意义的空洞。这个问题直到康德才给了我们一个满意的答案,但是我们却不能否认,斯宾诺莎是肯定人的自由的存在的,而且他的确在自己的思想体系之内解决了自由和必然的问题,这在哲学史上也是很少有的例子。
斯宾诺莎的早期思想很容易被人所忽视,因为人们通常倾向于从他的《伦理学》或者《神学政治论》之中寻找斯宾诺莎哲学的精华,但是他的早期的关于神和人的思想显示了斯宾诺莎哲学的转向,即从犹太神学与笛卡尔主义最终转向为斯宾诺莎哲学,其间他的这些思想显得极为重要。斯宾诺莎的早期思想的独特性在于他不再像笛卡尔那样把实体牢牢限制在于自然或者这个世界之外,避免了笛卡尔哲学之中二元论导致的诸多困境。他在这时候还没有能把神和实体区分开来,他是以一个泛神论的观点来看待神以及神和人之间的关系的。斯宾诺莎所处的时代是人类思想史上一个新思想纷纷产生的时代,英国人的兴趣在于他们的经验主义,但大陆哲学的各个人物的思想之间却有着许许多多的一致性。斯宾诺莎明显是沿着笛卡尔的道路走下去的,而在这个过程之中他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笛卡尔的信徒来看待,他走得似乎更加远,但是并不是没有根据,他对神的态度和布鲁诺是一样的,甚至从一个和哲学无关的角度来看,斯宾诺莎和这位坚持自己的泛神论思想的殉道者的品行却是一样的虔诚和坚强,斯宾诺莎的使命和笛卡尔一样,在于给后人提供一种看待这个世界的全新的角度。在哲学史之中,他的思想作为一个引人注目的焦点,可能对于后人的思想有过其自身的意义,可能没有,但是有一点不能被否认的,那就是斯宾诺莎的思想所包含的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独特性,还有着那个时代的特征。他的思想之中不仅仅有着对于神的虔诚,在更深的层次上还流露着对于自然和世界的热爱,他的人学这样或者那样地同康德的人学一样,吸引着我们把它看做一种道德上的探求,而不仅仅是对神的神秘的膜拜。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对于他早期的思想进行探究是一种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参考文献】
[1] []斯宾诺莎. ,,及其幸福简论[M] . 洪汉鼎,孙祖培,. 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
[2]洪汉鼎. 斯宾诺莎哲学研究[M] .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154.
[3] []沃尔夫. 十六、十七世纪科学、技术和哲学史[M] . 周昌忠,,.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 731.
[4] []戴安娜·斯坦贝格. 斯宾诺莎[M] . 胡湘,. 北京:中华书局,2002.
 
(原载《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08 5 月。录入编辑:神秘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