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达默尔认为,正是因为基督教思想特别是奥古斯丁对于“三位一体”、“道成肉身”的解释,才使得西方思想对于语言的遗忘不至于那么彻底。在他看来,有一种“并非希腊的思想”更适合于语言的存在,这就是基督教的道成肉身思想[42]:“基督教思想中这种最为重要的观念之所以对我们尤为重要,是因为在基督教思想中道成肉身同样是与语词的问题紧密相联系的。中世纪基督教思想所面临的最重要任务是对三位一体之秘密进行解释,而这种解释自教父时期以来并最终在经院哲学奥古斯丁主义系统的精心制作中一直依靠人类关于说话和思想的关系。”[43]这里“说话和思想的关系”,可以说就是奥古斯丁所说的“外在之言”和“内在之言”的关系。关于奥古斯丁的“内在之言”,伽达默尔有如此解说:“语词既不可外在地表现出来,又不可用与声音的相似性去思考。因此,这种内在词就是上帝语词的镜子和图像。”“精神的内在词与思想完全是同本质的,就如圣子与圣父是同本质的一样。”[44]伽达默尔对“内在之言”如此推崇,以致将“诠释学的普遍性要求”归结为“内在言说”:“诠释学的普遍性‘在于内在言说’,在于一个人不能够什么都能说。一个人不能够表达他心中所有的任何东西即logos endiathe-tos (内在之言)。这是我从奥古斯丁《论三一》学到的东西。这种体验是普遍的:内指之物( theactus signatus)从不能完全被外表之物( the actusexercitus)所覆盖。”Grondin对此解释为:“解释学的普遍主张实际上只能源自内在之言教义———即,源自这么一种洞察(起源于海德格尔所读出的奥古斯丁),所说出的话语总是落在一个人想说或不得不说的东西即内在之词的后面,且一个人要理解被说出口的东西,只有当他从隐藏在它背后的内在言说中引申出它时才能如此”。[45]
同样,伽达默尔对奥古斯丁的“光形而上学”也极为欣赏,并由此阐发了语言的思辨解释。在伽达默尔看来,语词也具有光所具有的反射性,“光使看和可见之物结合起来,因此,没有光就既没有看也没有可见之物,其根据就在于构成光存在的反射性……不仅使可见之物、而且也使可理解领域得以表现的光并不是太阳之光,而是精神之光,即奴斯(Nous)之光……从自身出发展现出被思考物之多样性的精神,同时也在被思考物里展现了自身的存在。”[46]而语词也具有光这样能使事物在其尺度和范围内显露的作用,从而“使一切事物都能自身阐明、自身可理解地出现的光正是语词之光。正是在光的形而上学基础上建立了美之物的显露和可理解之物的明显之间的紧密联系。”[47]除了反射性之外,更重要的是语言也具有光所具有的流溢性:“从我们在奥古斯丁对‘天地之源’所作的富有才智的解释中认识到语言的思辨解释的前奏,这种语言的思辨解释乃是我们对诠释学的世界经验所作的结构分析中发展出来的,按照这种思辨解释,被思考物的多样性是从语词的统一性中产生的。”正是因为从语言的统一性“流溢”出被思考物的多样性,被思考物才可能取得多种多样的形式,从而语言也像光一样,具有了本体地位,成为了“诠释学世界经验的本体论背景”:“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语言。”正如光无处不在一样,语言也无处不在,以至于人们对于语言作为本体的存在熟视无睹。对于人的生活来说,语言如同我们呼吸的空气一样不可缺少,语言是人存在的真正媒介。由此伽达默尔提出了诠释学本体论的基本观点:“存在就是语言,就是自我表现”。[48]
奥古斯丁的“内在之言-光形而上学”对西方思想的影响是深远的:“奥古斯丁的‘内在经验的形而上学’开启了西方哲学的内在论-现象学范式,而他的‘光形而上学’开启了西方哲学(尤其是德国先验唯心主义超越论)本体论-存在论范式。”[49]而现代哲学诠释学中的“诠释学普遍性要求-诠释学本体论”结构,更是与奥古斯丁的“内在之言-光形而上学”结构遥相呼应。
四、结语
奥古斯丁的“信仰寻求理解”不仅在宗教问题上给出了理解的范式,而且蕴含着丰富的哲学诠释学意味,成为了现代哲学诠释学的一个重要思想源泉,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为后世精神科学的合法性奠基的前奏。奥古斯丁对哲学诠释学的贡献,可以海德格尔的话作结束,“奥古斯丁以宏伟的风格展出了第一个‘诠释学’:敬畏上帝者勤恳不倦地在圣经寻求他的意志。为免溺爱,神让他敬虔且温柔。神还为他准备了语言的知识,免得他被不懂的词或方言阻扰。(神)还准备让他获知一些必要的东西,免得当它们被用来表达相似性时他意识不到它们的力量与本质。”[50]
【注释】
[1]奥古斯丁:《论三位一体》,周伟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年,第213页。
[2][3]张荣:《神圣的呼唤——奥古斯丁的宗教人类学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9年,第132-133页,第136页。
[4]JeanGrondin: 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icalherme-neutics, YaleUniv.. Press, 1994, p. 32.
[5][6]周伟驰:《记忆与光照——奥古斯丁神哲学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1年,第77页,第
[7]周伟驰:《记忆与光照——奥古斯丁神哲学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1年,第83—84页。
[8]奥古斯丁:《论三位一体》,周伟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年,第402页。
[9]张荣:《神圣的呼唤——奥古斯丁的宗教人类学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9年,第136页。
[10]奥古斯丁:《独语录》,成官泯译,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7年,第16页。
[11][12]奥古斯丁:《忏悔录》,周士良译,商务印书馆, 1997年,第194页,第192页。
[13][14]周伟驰:《记忆与光照——奥古斯丁神哲学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1年,第89页。
[15]参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三联书店, 1999年,第179页。
[16]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4年,第345页。78世界哲学2007年第1期
[17]伽达默尔:〈论理解的循环〉,《伽达默尔集》,严平编选,上海远东出版社, 1997年,第40页。
[18][19]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4年,第358页,第362页。
[20]吕祥:《希腊哲学中的知识问题及其困境》,湖南教育出版社, 1992年,第8页。
[21]张荣:《“Si fallor, ergo Sum”——奥古斯丁对希腊哲学的批判和改造》,《哲学研究》, 1998年第8期。
[22]奥古斯丁:《独语录》,成官泯译,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7年,第16页。
[23]莫尔特曼:《希望神学导论》,转引自[2],第190页。
[24][25]张荣:《神圣的呼唤——奥古斯丁的宗教人类学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9年,第195页,第196页。
[26][27][28][29][30][31][32]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4年,第449页,第364页,第400页,第396页,第345页,第394页。
[33]奥古斯丁:《论三位一体》,周伟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年,第417页。
[34]奥古斯丁:《论三位一体》,周伟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年,第418页。
[35][36]Sharon M. Kaye、Paul Thomson:《奥古斯丁》,周伟驰译,中华书局, 2002年,第46页,第40页。
[37]奥古斯丁:《独语录》,成官泯译,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7年,第17页。
[38]奥古斯丁:《忏悔录》,周士良译,商务印书馆, 1997年,第131页。
[39]Sharon M. Kaye、Paul Thomson:《奥古斯丁》,周伟驰译,中华书局, 2002年,第40页。
[40]奥古斯丁:《忏悔录》,周士良译,商务印书馆, 1997年,第126页。
[41]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4年,第626页。
[42][43][44]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4年,第542页,第543页,第546页。
[45]Jean Grondin: 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ical Hermeneutics,Yale Univ. Press, 1994, pp. 32-39.
[46][47][48]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4年,第625页,第630。
[49]张荣:《语言、记忆与光照——奥古斯丁的真理之路》,《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科版》,2003年第5期。
[50]Jean Grondin: 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ical Hermeneutics, Yale Univ. Press, 1994, p. 33.
(原载《世界哲学》2007年 01期。录入编辑:神秘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