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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中山】知行总论

 

  总而论之,有此十证以为“行易知难”之铁案,则“知之非艰,行之惟艰”之古说,与阳明“知行合一”之格言,皆可从根本上而推翻之矣。

   或曰:“行易知难之十证,于事功上诚无间言,而于心性上之知行,恐非尽然也。”吾于此请以孟子之说证之。《孟子》“尽心”章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此正指心性而言也。由是而知“行易知难”,实为宇宙间之真理,施之于事功,施之于心性,莫不皆然也。若夫阳明“知行合一”之说,即所以勉人为善者也。推其意,彼亦以为“知之非艰”,而“行之惟艰”也;惟以人之上进,必当努力实行,虽难有所不畏,既知之则当行之,故勉人以为其难。遂倡为“知行合一”之说曰:“即知即行,知而不行,是为不知。”其勉人为善之心,诚为良苦。无如其说与真理背驰,以难为易,以易为难;勉人以难,实与人性相反。是前之能“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今反为此说所误,而顿生畏难之心,而不敢行矣。此阳明之说,虽为学者传诵一时,而究无补于世道人心也。

   或曰:“日本维新之业,全得阳明学说之功,而东邦人士咸信为然,故推尊阳明极为隆重。”不知日本维新之前,犹是封建时代,其俗去古未远,朝气尚存;忽遇外患凭凌,幕府无措,有志之士激于义愤,于是倡尊王攘夷之说以鼓动国人。是犹义和团之倡扶清灭洋,同一步调也。所异者,则时势有幸有不幸耳。及其攘夷不就,则转而师夷,而维新之业乃全得师夷之功。是日本之维新,皆成于行之而不知其道者,与阳明“知行合一”之说实风马牛之不相及也。倘“知行合一”之说果有功于日本之维新,则亦必能救中国之积弱,何以中国学者同是尊重阳明,而效果异趣也。此由于中国习俗去古已远,暮气太深,顾虑之念,畏难之心,较新进文明之人为尤甚。故日本之维新,不求知而便行。中国之变法,则非先知而不肯行,及其既知也,而犹畏难而不敢行,盖误于以行之较知之为尤难故也。夫维新变法,国之大事也,多有不能前知者,必待行之成之而后乃能知之也。是故日本之维新,多赖冒险精神,不先求知而行之;及其成功也,乃名之曰维新而已。中国之变法,必先求知而后行,而知永不能得,则行永无其期也。由是观之,阳明“知行合一”之说,不过不能阻朝气方新之日本耳,未尝有以助之也;而施之暮气既深之中国,则适足以害之矣。夫“知行合一”之说,若于科学既发明之世,指一时代一事业而言,则甚为适当;然阳明乃合知行于一人之身,则殊不通于今日矣。以科学愈明,则一人之知行相去愈远,不独知者不必自行,行者不必自知,即同为一知一行,而以经济学分工专职之理施之,亦有分知分行者也。然则阳明“知行合一”之说,不合于实践之科学也。

   予之所以不惮其烦,连篇累牍以求发明“行易知难”之理者,盖以此为救中国必由之道也。夫中国近代之积弱不振、奄奄待毙者,实为“知之非艰,行之惟艰”一说误之也。此说深中于学者之心理,由学者而传于群众,则以难为易,以易为难。遂使暮气畏难之中国,畏其所不当畏,而不畏其所当畏。由是易者则避而远之,而难者又趋而近之。始则欲求知而后行,及其知之不可得也,则惟有望洋兴叹,而放去一切而已。间有不屈不挠之士,费尽生平之力以求得一知者,而又以行之为尤难,则虽知之而仍不敢行之。如是不知固不欲行,而知之又不敢行,则天下事无可为者矣。此中国积弱衰败之原因也。夫畏难本无害也,正以有畏难之心,乃适足导人于节劳省事,以取效呈功。此为经济之原理,亦人生之利便也。惟有难易倒置,使欲趋避者无所适从,斯为害矣。旷观中国有史以来,文明发达之迹,其事昭然若揭也。唐虞三代,甫由草昧而入文明;乃至成周,则文物已臻盛轨,其时之政治制度、道德文章、学术工艺几与近代之欧美并驾齐驱,其进步之速大非秦汉以后所能望尘追迹也。中国由草昧初开之世以至于今,可分为两时期:周以前为一进步时期,周以后为一退步时期。夫人类之进化,当然踵事增华,变本加厉,而后来居上也。乃中国之历史,适与此例相反者,其故何也?此实“知之非艰,行之惟艰”一说有以致之也。三代以前,人类混混噩噩,不识不知,行之而不知其道,是以日起有功,而卒底于成周之治化,此所谓不知而行之时期也。由周而后,人类之觉悟渐生,知识日长,于是渐进而入于欲知而后行之时期矣。适于此时也,“知之非艰,行之惟艰”之说渐中于人心,而中国人几尽忘其远祖所得之知识皆从冒险猛进而来,其始则不知而行之,其继则行之而后知之,其终则因已知而更进于行。古人之得其知也,初或费千百年之时间以行之,而后乃能知之;或费千万人之苦心孤诣,经历试验而后知之。而后人之受之前人也,似于无意中得之。故有以知为易,而以行为难,此直不思而已矣。当此欲知而后行之时代,适中于“知易行难”之说,遂不复以行而求知,因知以进行。此三代而后,中国文化之所以有退无进也。

  夫以今人之眼光,以考世界人类之进化,当分为三时期:第一由草昧进文明,为不知而行之时期;第二由文明再进文明,为行而后知之时期;第三自科学发明而后,为知而后行之时期。欧美幸而无“知易行难”之说为其文明之障碍,故能由草昧而进文明,由文明而进于科学。其近代之进化也,不知固行之,而知之更乐行之,此其进行不息,所以得有今日突飞之进步也。当元代时有意大利人马可波罗者,曾游仕中国,致仕后回国著书,述中国当时社会之文明,工商之发达,艺术之进步,欧人见之尚惊为奇绝,以为世界未必有如此文明进化之国也。是犹中国人士于三十年前见张德彝之《四述奇》一书,所志欧洲文明景象,而以为荒唐无稽者同一例也。是知欧洲六百年前之文物,尚不及中国当时远甚。而彼近一二百年来之进步,其突飞速率,有非我梦想所能及也。日本自维新以后五十年来,其社会之文明,学术之发达,工商之进步,不独超过于彼数千年前之进化,且较之欧洲为尤速,此皆科学为之也。自科学发明之后,人类乃始能有具以求其知,故始能进于知而后行之第三时期之进化也。

  夫科学者,统系之学也,条理之学也。凡真知特识,必从科学而来也。舍科学而外之所谓知识者,多非真知识也。如中国之习闻,有谓天圆而地方、天动而地静者,此数千年来之思想见识,习为自然,无复有知其非者,然若以科学按之以考其实,则有大谬不然者也。又吾俗呼养子为螟蛉,盖有取于蜾赢变螟蛉之义。古籍所传,螟蛉桑虫也,蜾赢蜂虫也,蜂虫无子,取桑虫蔽而殪之,幽而养之,祝曰“类我,类我”,久则化而成蜂虫云。吾人以肉眼骤察之,亦必得同等之判决也。惟以科学之统系考之,物类之变化未有若是其突然者也。若加以理则之视察,将蜾赢之“取螟蛉,蔽而殪之,幽而养之”之事,集其数起,别其日数,而同时考验之。又以其一起分日考验之,以观其变态。则知蜾赢之取螟蛉,蔽而殪之是也,幽而养之非也。蔽而殪之之后,蜾赢则生卵于螟蛉之体中,及蜾赢之子长,则以螟蛉之体为粮。所谓幽而养之者,即幽螟蛉以养蜾赢之子也。是蜾赢并未变螟蛉为己子也,不过以螟蛉之肉,为己子之粮耳。由此事之发明,令吾人证明一医学之妙术,为蜾赢行之在人类之先,即用蒙药是也。夫蜾赢之蔽螟蛉于泥窝之中,即用其蜂螫以灌其毒于螟蛉之脑髓而蒙之,使之醉而不死,活而不动也。若螟蛉立死,则其体即成腐败,不适于为粮矣。若尚生而能动,则必破泥窝而出,而蜾赢之卵亦必因而破坏,难以保存以待长矣。是故为蜾赢者,为需要所迫,而创蒙药之术以施之于螟蛉。夫蒙药之术,西医用之以治病者尚不满百年,而不期蜾赢之用之,已不知几何年代矣。由此观之,凡为需要所迫,不独人类能应运而出,创造发明,即物类亦有此良能也。是行之易,知之难,人类有之,物类亦然。惟人类则终有觉悟之希望,而物类则永无能知之期也。吾国人所谓“知之非艰”,其所知者大都类于天圆地方、天动地静、螟蛉为子之事耳。

  夫人群之进化,以时考之,则分为三时期,如上所述:曰不知而行之时期,曰行而后知之时期,曰知而后行之时期。而以人言之,则有三系焉:其一先知先觉者,为创造发明;其二后知后觉者,为仿效推行;其三不知不觉者,为竭力乐成。有此三系人相需为用,则大禹之九河可疏,秦皇之长城能筑也。乃后世之人,误于“知之非艰”之说,虽有先知先觉者之发明,而后知后觉者每以为知之易而忽略之,不独不为之仿效推行,且目之为理想难行,于是不知不觉者则无由为之竭力乐成矣。所以秦汉以后之事功,无一能比于大禹之九河与始皇之长城者,此也。岂不可慨哉!

  方今革命造端之始,开吾国数千年来未有之局,又适为科学昌明之时,知之则必能行之,知之则更易行之。以我四万万优秀文明之民族,据有四百二十七万方咪之土地较之日本前有土地不过十四万余方咪,今有土地亦不过二十六万方咪耳,为世界独一广大之富源,正所谓以有为之人,据有为之地,而遇有为之时者也。倘使我国之后知后觉者,能毅然打破“知之非艰,行之惟艰”之迷信,而奋起以仿效,推行革命之三民主义、五权宪法,而建设一世界最文明进步之中华民国,诚有如反掌之易也。如有河汉予言者,即请以美国之革命与日本之维新以证之。

  夫美国之革命,以三百万人据大西洋沿岸十三州之地,与英国苦战八年,乃得脱英之羁厄而独立。其地为蛮荒大陆,内有红番之抵拒,外有强敌之侵凌,荜路蓝缕,开始经营,其时科学尚未大明。其地位,其时机,则万不如我今日之优美也。其建国之资,可为之具,又万不如我今日之丰富也。其人数,则不及我今日百分之一也。然其三百万之众,皆具冒险之精神,远大之壮志,奋发有为,积极猛进。故自一千七百七十六年七月四日宣布独立,至今民国八年,为时不过一百四十三年耳,而美国已成为世界第一富强之国矣。日本维新之初,人口不及我十分之一,其土地则不及我四川一省之大,其当时之知识学问尚远不如我之今日也。然能翻然觉悟,知锁国之非计,立变攘夷为师夷,聘用各国人才,采取欧美良法,力图改革。美国需百余年而达于强盛之地位者,日本不过五十年,直三分之一时间耳。准此以推,中国欲达于富强之地位,不过十年已足矣。

  或犹不信者,请观于暹罗之维新。暹罗向本中国藩属之一,土地约等于四川一省,人口不过八百万,其中为华侨子孙者约二三百万,余皆半开化之蛮族耳。论其人民之知识,则万不及中国,其全国之工商事业悉操于华侨之手。论其国势,则界于英法两强领土之间,疆土日削,二十年前几岌岌可危,朝不保夕。其王室亲近,乃骤然发奋为雄,仿日本之维新,聘用外才,采行西法,至今不过十余年,则全国景象为之一新,文化蒸蒸日上。今则居然亚东一完全独立国,而国际之地位竟驾乎中国之上矣。今日亚东之独立国只有日本与暹罗耳,中国尚未得称为完全之独立国也,只得谓之为半独立国而已。盖吾国之境内尚有他国之租界,有他国之治权,吾之海关犹握于外人之手,日本、暹罗则完全脱离此羁厄也。是知暹罗之维新,比之日本更速;暹罗能之,则中国更无不能矣。道在行之而已。

学者至此,想当了然于行之易而知之难矣。故天下事惟患于不能知耳,倘能由科学之理则以求得其真知,则行之决无所难,此已十数回翻覆证明,无可疑义矣。然则行之之道为何?即全在后知后觉者之不自惑以惑人而已。上所谓文明之进化,成于三系之人:其一、先知先觉者即发明家也,其二、后知后觉者即鼓吹家也,其三、不知不觉者即实行家也。由此观之,中国不患无实行家,盖林林总总者皆是也。乃吾党之士有言曰:某也理想家也,某也实行家也。其以二三人可为改革国事之实行家,真谬误之甚也。不观今之外人在上海所建设之宏大工厂、繁盛市街、崇伟楼阁,其实行家皆中国之工人也,而外人不过为理想家、计划家而已,并未有躬亲实行其建设之事也。故为一国之经营建设所难得者,非实行家也,乃理想家、计划家也。而中国之后知后觉者,皆重实行而轻理想矣。是犹治化学,而崇拜三家村之豆腐公,而忽于裴在辂、巴斯德等宿学也。是犹治医学,而崇拜蜂虫之蜾赢,而忽于发明蒙药之名医也。盖豆腐公为生物化学之实行家,而蜾赢为蒙药之实行家也,有是理乎?乃今之后知后觉者,悉中此病,所以不能鼓吹舆论、倡导文明,而反足混乱是非、阻碍进化也。是故革命以来,而建设事业不能进行者,此也。予于是乎不得不彻底详辟,欲使后知后觉者了然于向来之迷误,而翻然改图,不再为似是而非之说以惑世,而阻挠吾林林总总之实行家,则建设前途大有希望矣。

(选自《孙文学说》第五章,上海强华书局,1919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