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经、传颇有一些耳熟能详但深究起来则很成问题的名言。
《系辞上传》第六章[1] “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一段就如此。
韩康伯注:“专,专一也。直,刚正也。翕,敛也。止则翕敛其气,动则辟开以生物也。乾统天首物,为变化之元,通乎形外者也。坤则顺以承阳,功尽于已,用止乎形者也。故乾以专直言乎其材,坤以翕辟言乎其形。”[2]
孔颖达疏:“乾是纯阳,德能普备,无所偏主,唯专一而已。若气不发动,则静而专一,故云‘其静也专’。若其运转,则四时不忒,寒暑无差,则而得正,故云‘其动也直’。以其动静如此,故能大生焉。坤是阴柔,闭藏翕敛,故‘其静也翕’;动则开生万物,故‘其动也辟’。以其如此,故能广生于物焉。”[3]
宋衷注:“乾静不用事,则清静专一,含养万物矣。动而用事,则直道而行,导出万物矣。一专一直,动静有时,而物无夭瘁,是以大生也。翕,犹闭也。坤静不用事,闭藏微伏,应育万物矣。动而用事,则开辟群蛰,敬导沉滞矣。一翕一辟,动静不失时,而物无灾害,是以广生也。”[4]
他们都是训“专”为“专一”,以“直”为“刚正”、“正”、“直道而行”。
后儒的解说也基本相同。如元儒梁寅说:“凡阳皆乾也,凡阴皆坤也,《易》书所言乾坤,各有静有动。静其体而动其用也。乾体之静则专确,用之动则直遂,此大‘之’所由生也。谓之‘大’者,乾一而实,故以其质言之也。坤体之静则翕聚,用之动则开辟,此‘广’之所由生也。谓之‘广’者,坤二而虚,故以其量言之也。”[5]
明儒林希元说:“乾坤各有性气有动静。乾之性气,其静也专一而不他,惟其专一而不他,则其动也直遂而无屈挠,惟直遂而无屈挠,则其性气之发,四方八表无一不到而规模极其大矣,故曰‘大生’焉。坤之性气,其静也翕合而不泄,惟其翕合而不泄,则其动也开辟而无闭拒,惟其开辟而无闭拒,则乾气到处,坤皆有以承受之,而度量极其广矣。”[6]
“专”是“专确”、“专一而不他”,“直”是“直遂而无屈挠”。和韩康伯注、宋衷注、孔颖达疏并无本质的不同。
近代以来,则出现了一些很不相同的新解。
俞樾说:“下文云:‘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翕’与‘辟’正相对。此云:‘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专’与‘直’亦必相对,殆非‘专一’之谓也。‘专’当作‘抟’。《说文·手部》:‘抟,圜也。’《考工记·梓人》‘抟身而鸿’郑玄注曰:‘抟,圜也。’又《庐人》、《弓人》注并同。《楚辞·橘颂》篇‘圆果抟兮’王逸注曰:‘抟,圜也。’楚人名‘圜’为‘抟’,然则其‘其静也抟’犹言‘其静也圜’。圜者,乾之本体也。抟直翕辟皆言其状,非言其德。‘抟’作‘专’者,叚字耳。《史记·秦始皇纪》‘抟心壹志’,叚‘抟’为‘专’也。此云‘其静也专’,叚‘专’为‘抟’也。《释文》曰:‘专,陆作砖。’‘砖’即‘抟’字之讹也。”[7]这是以“专”为“抟”之借字,而以“抟”与“直”相对,训“抟”为“圜”,否定了韩康伯注的“专一”之训。
此说影响今人极大,其后继者颇多。
高亨说:“乾,天也。专借为团。《说文》:‘团,园也。’天静而晴明,其形为圆;天动而降雨雪,其势直下。圆形则无不包,直下则无不直,是以能大生……坤,地也。《集解》引宋衷曰:‘翕,犹闭也。’陆德明曰:‘辟,开也。’坤静而不生草木,则土闭;地动而生草木,则土开。唯其能闭能开,是以能广生。”[8]高氏尽管认为“抟者,以手搓物使圆也,故字从手。此文之专乃借为团……团者,形体之圆也”,以为“俞读犹未深究”。 [9]但从其详引俞说来看,其“专借为团”说,显然是从俞说化出。
美国汉学家夏含夷则认为这是传统注疏拔高了经典的典型例子。他以为《系辞》此言,是“近取诸身”,“确为具体象征”。“具体象征”什么呢?夏氏告诉我们:“乾为纯阳,于身上即阳物之象;坤为纯阴,于身上即阴户之象。阳物安静未激之前,其形乃弯曲,故曰‘其静也专’(专,《经典释文》作‘抟’,《说文解字》云‘抟,圜也。’下文翕与辟相对,此句专与直亦必相对,可证‘专’为弯曲之义);激动欲交之时,其形乃直立,故曰‘其动也直’。阴户安静未激之时,其外阴部乃翕合,故曰‘其静也翕’;激动欲交之时,其外阴部乃辟开,故曰‘其动也辟’。乾坤相交,大广生焉,亦即阳物阴户相接,万物生焉。‘一阴一阳之谓道……百姓日用而不知’,非指此更有何宜乎!”[10]
夏氏更认为朱熹《周易本义》“乾坤各有动静,于其四德见之。静体而动用,静别而动交也。乾一而实,故以质言而曰大;坤二而虚,故以量言而曰广” [11]说“早已暗示两性交接”,“只是中国传统学者对男女之关系颇保守,因而解释未至如此直接”。[12]
这种弗洛伊德似的离经叛道的解释,在中国学者中也有响应。
赵建伟说:“‘专’即老子‘抟气’之‘抟’,抟聚、收聚。‘直’,伸直、直挺、伸张(《老子·四十五章》‘大直若屈’之‘直’与此近)……乾坤代指牝牡、雌雄、男女等阴阳事物。此以抟聚、伸直象征男性生殖器静动时之状态,以闭翕、张开象征女性生殖器静动时之状态;而此二者是取喻阴阳交通依存之理。其一,以阳之伸缩与阴之开闭说阴阳授受交通之理。其二,以阳有动亦有静、阴有静亦有动说阳中有阴、阴中有阳的阴阳依存之理。阴阳交通依存故能‘生生’,能生生故能‘广大’。乾、坤静之抟翕,阴阳未通也;动时之直辟,阴阳相合也。《老子》‘牝牡之合而朘作’即此。《黄帝四经·称》论‘阴阳大义’中有‘伸者阳而屈者阴,予阳受阴’等论述,可以参考。《老子》之‘翕张’、‘直屈’说可能对《系辞》有影响。‘直’,帛本作‘
传统的注释和近代以来的新解,哪些是可信的?哪些是不可信的?还得仔细加以辨析。
首先,将“乾专直”、“坤翕辟”说成是男女性交是不能成立的。为什么?因为它在《系辞传》本身就通不过。《系辞上传》第十一章说:“是故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所谓“阖”,就是上文之“翕”,依《说文》,当训为“闭”。“阖户谓之坤”,就是上文的“夫坤,其静也翕”。如果乾是指“阳物”的话,“阳物”只有曲直,又怎能“辟户”呢?只有坤作为“阴户”才能有“翕”、“辟”呀!由此可知,将“乾专直”、“坤翕辟”说成是男女性交的状况在《系辞上传》中顾此失彼,是说不通的。
《系辞上传》第六、十一章的这两段话,帛书《系辞》作:“夫键,亓静也圈,亓动也
上文夏氏所引朱熹说《朱子语类》中朱熹本人就有清楚的解释:
“专直则只是一物直去,翕辟则是两个。翕则阖,辟则开,此奇、耦之形也。又曰阴偏只是一半,两个方做得一个。”
“乾坤二卦观之,亦可见乾画奇,便见得‘其静也专,其动也直’;坤画耦,便见得‘其静也翕,其动也辟’。”
“‘其动也辟’,大抵阴是两件,如阴爻两画,‘辟’是两开去,‘翕’是两合,如地皮上生出物来,地皮须开。今论天道包着地在,然天之气却贯在地中,地却虚有以受天之气,下文有‘大生’、‘广生’云者,‘大’是一个大底物事,‘广’便是容得许多物事。‘大’字实,‘广’字虚。”[16]
这里,全是就乾坤“奇、耦之形”而论其阴阳之性,并没有什么男女“两性交接”的“暗示”。
元人胡炳文则有更具体的补充:
“《本义》云‘乾坤各有动静,于其四德见之’,盖‘元亨’者,动而乾坤之用以行;‘利贞’者,静而乾坤之体以立。静而别,乾以刚健为贞,坤以柔顺为贞也。动而交,乾元为气之始,而坤元则承之以为形之始也。乾唯健,故一以施;坤唯顺,故两而承。静,专一者之存;动,直一者之达。静翕两者之合,动辟两者之分。一之达,所以行乎坤之两,故以质言而曰‘大’;两之分,所以承乎乾之一,故以量言而曰‘广’。” [17]
这些分析,恐怕更合乎朱熹思想。硬要将它讲成影射男女性交,显然是强朱以就我,并非朱熹的原意。
否定了性交说后,我们就会发现“专”读为“抟”或读为“圆”,固然在形式上可以解决与“直”相对的问题,但“直”的训诂还是不好解决。俞樾是弃而不论,高亨则说“直”是天“降雨雪,其势直下”。这样的“直”,能和“圆”意义相对吗?夏含夷批评他“失之最远”,[18]不能说没有道理。
不论古训,还是新诠,都是以“直”为本字。其实,与“专一”之“专”相对的“直”,完全可以读为“殖”。《说文·歺部》朱骏声通训定声:“直,叚借……又为孳。《太玄·(太)玄文》:‘直,东方也,春也。……(叚借)又为殖。《史记·龟策传》:‘神龟知吉凶而骨直空枯。’”[19]是说“直”可假借为“孳”、假借为“殖”。“骨直”即“骨殖”。“殖”有繁殖滋长义,引申之则有繁多义。《字汇·歹部》:“殖,蕃殖滋生也。”[20]《左传·隐公六年》:“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21]《国语·晋语四》“同姓不婚,恶不殖也”韦昭注:“殖,蕃。”[22]《资治通鉴·魏纪一》“我信其伪降,就封殖之”胡三省注:“殖,养之使蕃茂也。”[23]《慧琳音义》卷五“殖多”注引《仓颉篇》云:“殖,多也。”[24]《慧琳音义》卷二十九“殖诸”注引《考声》、[25]《广韵·职韵》也皆云:“殖,多也。”[26] “殖”义为繁多,正好与“专”之“专一”义相对。胡炳文说:“《本义》云‘乾坤各有动静,于其四德见之’,盖‘元亨’者,动而乾坤之用以行;‘利贞’者,静而乾坤之体以立。”可知“夫乾,其静也专”,“专一”指的是其“利贞”之德。“其动也直”,动而滋生繁多,指的是其“元亨”之德。乾静而专一有定,动而滋生繁多,所以能“大生”。而乾之本字实为健,乾之健德正表现在“殖”之滋生繁多义上。
“专”,马王堆帛书本《系辞》作“圈”,“圈”当是“专”之音借。两字古音都属元部,音近可互用。“直”,马王堆帛书本作“
由此可知,《系辞上传》的“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直”当读为“殖”,是说乾静止时专一有定,活动时滋殖繁多,所以能“大生”万物。坤静止时闭藏收敛,活动时开辟拓展,所以能“广生”万物。不懂得“直”为假借“而强为之解”,只能是“治丝而棼之也”。
附记:本文完成后,博士后刘彬副研究员告我,
(原载郑吉雄主编《周易经传文献新诠》2010年1月。录入编辑:之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