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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昭炜】方以智的心性思想根源及学术理想

 

 

《性故》全书七千余字,钞本现藏安徽省博物院,题名“方以智述,“六世孙宝仁录”。据方以智门人郭林言,方以智“著有《易余》、《炮庄》、《鼎薪》、《会宜编》”等。[①](《性故》结尾处有“此藏轩会宜编终”,“性故”当为“此藏轩会宜编”之末篇,朝鲜佚名《皇明遗民传》卷一及王士祯于方以智著述列有《古今性说合观》,或指此书。[②]《性故》中缝上题“会宜编”,下题“连理亭方氏著述”,九行二十字,共二十一页,版式同方宝仁抄录的《易余》。连理亭为桐城方氏所建,如方以智仲子中通所述:“连理亭前树,而今尚连理。(先高祖让田宅与兄白居公,插杞枫,遂成连理,因筑亭其下。)[③]“此藏轩”自方以智祖父大镇:“天启甲子,使蜀,珰焰正炽,筮得‘同人于野’,因题海岛天门之中洞为‘野同岩’,在陆之堂曰‘此藏轩’。”[④]“同人于野”据《同人》卦,方大镇由此隐居,讲学乡里,“类族辨物”。方大镇之子孔炤授以方以智,曰:“此藏轩者,圆通力神,易贡几先,以此洗心退藏于密,汝其授之。”[⑤]“此藏”据《易传·系辞上》“以此洗心,退藏于密”,“方以智亦取义《易传·系辞上》“卦之德方以知”:“名余曰以智,字余取藏密。”[⑥]通过退藏,可以涤荡浮躁,刊落铅华,积攒力量。当外部环境恶劣艰难时,可以在退藏中深究性命之学,不仅方大镇如此,而且日后方以智亦走上退藏之路,探究心性之故。

《性故》主要论述心性问题,涉及心性、性理、性命、性情、有无、善恶、理气、气质、动静、刚柔、别总、体用等诸多基本范畴,主旨可概述为:“捏得粉碎,揉作一团。烹炮诸家,探本穷源。”“捏得粉碎”,主要指剖析诸家性说;“揉作一团”,如石涛之“搜尽奇峰打草稿”;“烹炮诸家”,诸家不仅是儒学诸家,而且还包括先秦诸子、释道二家。《性故》文字精妙、哲理深邃、卫道心切,征引诸子百家,重烹教乘,点点皆血泪,句句均良药。

方以智“涣然冰释于性命之旨[]得益于外缘与内证两个条件。从外缘来看,主要是方大镇、方孔炤与吴应宾。方大镇之父学渐属于泰州学派,作《心学宗》四卷,起于尧、舜、禹,终于王阳明、王艮。方中通续编四卷,分述方学渐、方大镇、方孔炤及方以智,由此可见方氏家学的连续性及心学的深厚积淀。方大镇“论学以性善为宗”。[]吴应宾“其学则通儒释,贯天人,宗一以为归”;“其论性不出于‘无我’之一言,曰:‘无我者,至善之体相;有我者,不善之依止。’”[]虽然方大镇与吴应宾学术宗旨不同,但同为桐城人,“皖桐方君廷尉公与吴观我太史辨析二十年”,[]乃至两家联姻。方以智一出生,便沐浴在二人的辩论中,如此长时间的辩论,势必具体而精微,方以智由此对于阳明学乃至整个儒学的心性问题可谓是透熟,这是创作《性故》的理论基础。

再看内证。在流离至湖南天雷山时,方以智在患难中悟道,诗言:“十二背吾母,斋戒梦中持。外祖示生死吴观我宫谕。,患难尝追思。”“转侧天雷苗,孑身无所依。乃悟《图》《书》秘,三一消离微。心斋与大戒,神明实在兹。”[11]诗前有小序:“以此斋戒,洗心退藏,《易传》之所叮咛也。心斋大戒,人间世何所逃乎?丁亥,转侧天雷苗中,设三世位,烧三一老人香,以此自遁。”这首诗中的三一老人即吴应宾,在无所依时,心系外祖与家学,由其父方孔炤上溯,则为方大镇、方学渐,这是方以智所言的“三世位”,“设三世位,烧三一老人香”,由此更加明确吴应宾的重要影响。“心斋”、“大戒”具有明显的道家倾向,从吴应宾追溯,则涉及到林兆恩以“艮背”为特色的九序功法。吴应宾对此应有深入体证,如其所云:“某近参玄,度远挹空华,拈来满地春光,并作家常茶饭。”[12]方以智十二岁持斋戒,“夙奉先宫谕三一之学,畅衍宗一家风”。[13]当身处患难时,得以奉持颐养。研读吴应宾的《宗一圣论》(尤其是《性善编》。),我们不难发现《性故》的思想源头,这不仅包括阳明学中的“有”“无”之辩,而且也涉及到三教深度合一的问题。

在流离之际,方以智亲历清军攻陷广西的惨烈,在被执后的刑场上,“一声狮子吼,刀锯总忘机。”[14]刀兵者有道之钳锤也。”[15]在刀兵劫难中更能体解大道,在危亡中更能切实体知生命的意义,在潜遁中更能积攒生生的力量,这使得方以智的哲学思想既真切而又极深邃。方以智最终选择以避路为归路,藏儒学以佛学,以儒家真孤自任。在这一艰难的选择过程中,觉浪道盛起到了关键作用。据觉浪道盛复方孔炤:“梦笔托孤于竹关乎?竹关托孤于梦笔乎?代明错行,忽尔妙叶。非感时义,乌知消息?”“先咷后笑,怨怒中和。杏花药树,真空妙有。以貌例之,无不反判。果知其故,皆一贯也。”[16]“梦笔”指觉浪道盛闭关的梦笔山,“竹关”指方以智闭关的高座寺看竹轩,觉浪道盛期望方以智能够得其衣钵。又据方孔炤致信觉浪道盛弟子笑峰大然:“潜夫十五年,白鹿老庐墓。晚径披《易》图,破镜可重铸。公因藏反因,引触知其故。生死无生死,关尹天地寓。有子苍梧归,杖门饮法乳。自闭高座关,足疗平生痼。宗一而圆三,外祖早回互。”[17]方孔炤的“引触知其故”与觉浪道盛的“果知其故”的思想旨归一致,这当然也包括深入探析“性故”。觉浪道盛提出“无不反判”,而又皆一贯,这正是方孔炤“公因藏反因”的思想。方孔炤作《周易时论》,“甲午之冬,寄示竹关。穷子展而读之,公因反因,真千古所未发”。[18]方以智直接继承了方孔炤的公因反因思想,体现在《性故》中,表现为“公因泯反因”。[19]方孔炤谈到方以智外缘在于其外祖吴应宾,“宗一”、“外祖早回互”,此处“回互”之意指曹洞宗的偏正回互,由此可见吴应宾的禅学思想对方以智的影响早于觉浪道盛。如觉浪道盛所言:“合莲池、憨山、博山,为一滴乳。累累设问,反复所以,拥篲清道,扶掖来学,苦心哉!”[20]事实上,“吴太君遥秉博山之戒”,[21]吴应宾与觉浪道盛均为博山元来之法乳,二人早有密切来往。莲池大师、憨山德清、博山元来均是明末高僧,觉浪道盛亦与阳明学者有交往:“初下金陵,与焦太史、周海门、曾金简诸公游,大有敲击,诸公重之。”[22]焦竑、周汝登、曾凤仪均是阳明后学的重要代表,均有很深的佛学造诣,由此可见吴应宾宗主儒学,近佛学;觉浪道盛主佛学,近儒学,由此二人的渗透更为深入,这当然会影响到方以智。

《性故》引用到《唯识论》等诸多佛学经典,阅读这些大部头经典需要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以及耗费较长的时间,这最可能是闭关南京高座寺期间。甲午(1654年),方以智居竹关,著述不息,如方中通言:“钟声敲泪落,竹影奈愁何?有弟堪博学,无人可和歌。老亲多著述,纸笔敢蹉跎?”[23]“一拜一椎心,难禁涕泗淫。可怜归佛后,憔悴到如今。不问家园事,惟知苦行深。”[24]《性故》创作时间当在此时,由此融合了方孔炤的公因反因、觉浪道盛的妙叶等思想。方孔炤认为闭关高座可以“足疗平生痼”。痼者,久病也,此处指俗常之见,由疗痼而得以超越至无偏执的自然自在状态。方以智亦言及此:“竹关别后,一恸终天。乃以师旨,重烹教乘。因外祖吴太史书,征三世《易》,寂历同时,别传遮二又遮一,权奇炼将耳。”“竹关咬指感吹鞴,仰天读破玄黄书。请看龙无首、龟开口,伸出一行元会手,屈指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且吸博山烟上寿。”[25]此处重申方氏三代家学的影响,重点提到《易》学思想,并与吴应宾思想相贯通。“博山”指其博山元来至觉浪道盛的思想,方以智作《鼎薪》、《易图》为同门笑峰大然祝寿。“重烹教乘”,在悟道的基础上,援引诸子,三教会通。

“性故”之“故”,据《说文解字》:“故,使为之也。”意为原因、缘故,言事物所以然之因。以“使为之”解“性故”之“故”,《性故》重在研析性之所以为性,探源究本,知其所以然,以期洞然明白,以知起用。此“故”又可解释为“揭开本源”、“敞开不可知之因”、“原始反终”。“性故”合称,当据《孟子·离娄下》:“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用现代语言来表示,“性故”可表述为“心性的根源”。兹从“生死故”之“故”、“知由”之“由”、“所以”三个维度阐释。

首先看“生死故”之“故”。《生死故》为《易余》卷上的重要篇章,此篇可与《性故》互参,以明“故”之所指。据《易余目录》:“所以者何则故而已矣知所以生知所以死随其生死有何生死正谓有不负天地者方不虚生浪死耳不忘沟壑生于忧患,《习坎》《困》亨惟日切切砺此斋戒神武之剑也新建曰:‘戒慎恐惧是本体不覩不闻是工夫。’情封倍锢难彻本源不服麻黄何能出汗[26]“生死故”有三个层次:其一,未明前,探究生死之故,以明其理;其二,探明时,知生死之故,知其所以;其三,已明后,享其生死之故,以达其用。将“生死故”的三个层次用到“性故”中:未明前,不知其故,虚生浪死,不知所宗;探明时,“知所以生知所以死”,知志之所向,以“责志”为务,由此而起功夫;已明后,知其故而享其用,“随其生死”,“日切切砺此斋戒神武之剑”。本体即在功夫中,如王阳明所言:不睹不闻之本体即是功夫。用为体本,体为用本,离体无用,离用无体,“以不用善其用,以用善其不用。张弛代错,自不容已”。[27]本源彻,则“性故”明,如服麻黄而汗透体,势必要透体,“忍性、尽性、节性、率性、见性、无性,本一贯也”。[28]如同知生死故而尊生、护生、润生一样,知性故一贯,势必要尽性、率性。

再看“知由”之“由”。据《易余目录》:“不知分合而云知至者,纱縠也。何故使由不使知乎?何故不使知而又使知之乎?最忌赊谈极则,鬼语撩天。第一作得主宰,不被物转。知生于畏,畏生于知,故以‘知耻’、‘责志’为门。果然死心嚗天,一切收放自由,则飞跃即戒慎也。妙门祸门,岂容我慢?听以断截知解,作大黄汤,何非望梅止渴耶?”[29]“何故使由不使知乎?”据《论语·泰伯》:“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何故不使知而又使知之乎?”据《论语•子罕》:“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按照程朱理学来看孔子之言,“由之”来自于理之当然;“使知之”据理之“所以然”;竭“两端”是理之全然。由此追问理学家,为什么不让民知其所以然呢?既然不让知其所以然之理,那如何“由之”呢?孔子又为什么以全然之理而使知之呢?方以智痛斥理学家“赊谈极则,鬼语撩天赊者,贳买也,不交钱而贾。如未得其知,而借贷他人之言而谈知;如不问其性故、不体其性真者,妄谈心性。此类人“听以断截知解”,仅从言语上承当过来,而且未得其全解,由此以为“大黄汤”之药,此药不但不能疏通治病,而且尚能杀人,此为“祸门”!如同望梅止渴,从未得到梅子,未体真知,仅从赊谈处寻求自慰而已。真正的“知由”者,以“知耻”、“责志”为入门,为动力,从而察其所由,安其所察,知其所以,用其可以,作得主宰,收放自由,此为“妙门”。“纱縠”,据《汉书》:“充衣纱縠襌衣。”“师古曰:“纱縠,纺丝而织之也。轻者为纱,绉者为縠。”[30]“纱縠”之喻表示尚未达到“知至”的状态,是一种朦胧的知,尚未透体,“千篇累牍,亦纱縠也”。[31]引申此意,纱縠经纬分合之理已具,但是轻薄,不耐用。如知由究故,仅从理入,不足以尽其深蕴,发其致用。知分合者,分如“捏得粉碎”,合如“揉作一团”,经过不断的分合搓揉,经过不断的淬炼打磨,在用中强固其体,此方为“知至者”。“戒慎”如斋戒,为体,为收;“飞跃”如神剑之用,为放。真知性故的“知至”者能分能合,分合揉作一团,妙用不可言喻。

最后来看“所以”。如前《易余目录》所述:“所以者何则故而已矣。”“则故”与“所以”可以互释。更深一层而言,“所以”尚有独特之处,如《东西均·所以》:“生生者,气之几也,有所以然者主之。所以者,先天地万物,后天地万物,而与天地万物烟煴不分者也。”[32]性从心从生,作为性之故的“所以”,在整个生成序列中一直在发挥主导作用,不妨称之为生生的第一因、主宰者、推动者。虽然“所以”如此重要,但是方以智又要破除这个“所以”:“破见止为破识,破识止为破执耳。吾故又变‘所以’之号,旧谓之‘太虚’,我何妨谓之‘太实’?旧谓之‘太极’,我何妨谓之‘太无’?且谓之‘生生’,且谓之‘阿阿’,又安往而出吾宗乎?非合顶、背、面三目以为伊帝目者,乌能知之,不为遮表所诒乎?”[33]从气的生成序列来看,太虚生气,那“太虚”为“所以”,为第一因。方以智为破执,反言之,“太实”为“所以”,执虚则有虚之病,虚以实之,同样,对于实者,亦可虚之,谓“太无”。“所以”还表现为“生生”与“阿阿”:“生生”为“所以”,为生之所以生;“阿阿”为“所以”,阿为元音,元声,由元音而生诸音,由元声而起众声。因此,“所以”综合了虚与实、遮诠与表诠,表现出更为根本的统合,按照方以智的三眼说:既有“太实”之肉眼,又有“太虚”之慧眼,又有从肉眼而开慧眼。由“太实”而即“太虚”,又有从慧眼而还肉眼,由“太虚”而归于“太实”,三眼合一。

由“所以”可致“尽性”,入“妙门”,如觉浪道盛所言:“梦笔诗曰:‘天下藏所以,时与机自翻。’知此所以,则知天下之故;知此故,则仁无不明,明无不诚,诚则无有不能。尽已尽人尽物,以参天地赞化育,皆此时机之自轮翻也。”[34]知所以则知故,这相通于方以智的“则故”与“所以”互释。知所以、知故是实现明仁的先决条件,换言之,“仁”是儒学最核心的道体概念,而洞悉、明彻仁体的基础在于“则故”,由此可见“则故”在方以智整个学术框架中的重要地位。按照知故、明仁、尽性、参赞天地化育的进路,知故之目的在于致用,在于充分展现个人之生机,与天地化育共生生,此为性之从心从生的根本义。“知此故则能通乎昼夜而知,即知此阴阳分合为原始反终,即知此生死之故皆天命流行之玅也。此故全在原、反二字。”“即所以旋天干地而用天地人物,使各自正其性命矣。”[35]通过原、反,在始、终的境界中达到一种用的自在,这正是“此藏轩会宜编”的“会宜”之义。何谓会宜?会宜是会通象宜,据《易传•系辞上》:“象其物宜”,“而观其会通。”如方中通注释:“统类会宜,而归于法位中节。非过冬关、开全眼,孰能准天地而别传千圣不传之心乎?世之读《鼎薪》、《会宜编》者,故知别峰之应午会有功于尼山绝学,而叹其随时之兼中妙叶也。”[36]此处所述更明确了《会宜编》是一部重要的著作。宜,所安也,“宜则中矣”。[37]会宜之目的是“归于法位中节”,实现时中、各正性命,各安其所安,这正是《性故》的核心宗旨之所在:“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知其故矣。”[38]

综上,“性故”之“故”的三种表述各有侧重,除此之外,尚有“几”、“缘”等表述:“不知几,安能知缘?不知缘,安能知贯?”[39]据《易传•系辞下》“几者动之微”,几是无形至有形的一种状态,由几而知缘,由缘而贯。几、缘、贯是逐步深入“故”的过程。“故”与“缘”词义相近,合称“缘故”;“缘”与“由”相近,合称“缘由”。从“性故”的探究来看,“缘”、“故”、“由”重点表现为“理”的层次,彰显并昭示着内在的结构、变化的规律、发展的方向,这亦相通于方以智学统中的“物理”传承。方以智所言的“知由”、“知缘”、“则故”相通于程朱理学之“格物穷理”。“贯”与“所以”相近,是更为根本的“故”,通过“贯”联接体与用,即本体即功夫。知其故是为了利其用,如同认识物理是为了应用物理,追问“何以”,是为了知“所以”,知“所以”是为了用“可以”,通过致用,将“所以”实现出来,这是方以智的“一贯”思想:“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三句各具三法,此醯眼也。”[40]由此,“何以”、“可以”、“所以”一以贯之,此为“醯眼”,为慧眼,为“所以”落实在“可以”,展现性之生生的活力,由此更能显示方以智深邃的哲学思考与践行功夫。针对理学空谈心性的流弊,方以智强调性故体现在用中:“人用之,而有善不善,益可以信性之本善矣。”[41]“即用是体,主必统仆,扬是生机,自扬其善。”[42]如同穷“生死故是为了尊生一样,《性故》指向用,以用显体,发扬性之生生,如此方为真知性故。

方孔炤去世后,方以智由高座寺破关而出,为父庐墓三年。觉浪道盛致信方以智:“彼卧薪尝胆、破釜焚舟为何事?而吾宗正丁此时,如不能于无门创开不测之门、无毒拈出不传之毒,则又何足使此能作向上主盟,别展逆流手眼乎?”[43]方以智由此禅游江西,融入觉浪道盛的曹洞宗寿昌法系,驻锡青原,与施闰章重振青原讲会,为阳明学的传心堂传递薪火,如吴伟业所言:“今天下士大夫讲学者,无如吾友少参愚山施公,由服官之暇,倡其道于庐陵,而青原山中无可大师,修出世之教,与之相应和。于是吉水之黑白二学,盛为海内所宗。”[44]如余飏所述青原讲会:“大会讲堂,九邑之士,云移雾歙。吴楚闽粤游人,凡作客吉州,无不至者。”[45]由此可知,无可大师方以智通过栖身禅门之避路找到了儒学之出路,以缁衣讲经世之儒学,由禅宗的“无门”创开儒学的“不测之门”,毒药即为解药,是为儒学疗伤之药。“烹雪炮漆”,以禅学之真、庄学之怒为儒学注入活力。

在方以智晚年,“则故”仍是其一贯思想,其学术理想可概述为:“烧四炷香:一求有余者养贤,一求学者虚受,一求方正人穷知其故,一求畸颖人藏悟于学。”[46]第一炷“求有余者养贤”,愿为天下蓄人才。学行有余力、道德修养有得者承担师道,能够推己及人,“先觉觉后觉”,勇于资任,努力担当为国养贤树人、培元固本的重担,由此薪火盛、师道足。方以智身后群星璀璨,如在流离岭南时接引王夫之,在高座寺闭关时提携黄虞稷,在禅游江西时指正“易堂九子”,培育出如通天文的揭暄、晓地理的滕辑、明数度的方中通等,乃至在青原山建核室,树人才,盛极一时。第二炷“求学者虚受”。“虚受”指学习态度问题,但也影射那些猖狂自恣、以虚为是的儒学末流。德高望重之师尚待谦虚好学之徒,由此师徒授受,能够实现道统的延续。第三炷“方正人穷知其故”,方正人指学术端正的求学君子。方正人能够笃实修行,方以智愿其能够深究义理,实现深度的超越,如探究性故,开慧眼,会通象宜。第四炷“畸颖人藏悟于学”。畸颖人可以代指像王艮、王畿那样的阳明后学,在道体之无、功夫之悟上有卓越建树。在阳明后学内部,对此亦有评判,如季本所述:“一于自然,则易忽所以”。[47]方以智希望畸颖人在开慧眼后,能够还肉眼;在超悟后,还要重视学修。四炷香展现出方以智担当儒学“真孤”的情怀,针对不同禀赋的学者用功着力点不同,因材施教,量力而学,为儒学的发展指出了方向。

方以智的四炷香针对四种学术类型,由此呈现整体发展的学术理想。方正人与畸颖人相互平衡:方正人学修端正,方以智激之以“穷知其故”,这当然包括性故的探究,由“可以”探寻“所以”,将“则故”转化为“致用”;畸颖人于悟有得,但其所悟多为独性,多为一己之灵,因此要向公心、公性方向努力,仍须知故,由此可知“性故”在方以智思想体系中的一贯性。藏悟于学,藏罕言于雅言,藏儒学于佛学,藏儒学于庄学,这是方以智一贯的“以退求进”思想。通过退藏,在深密处隐忍精进,愈收敛愈凝聚,其所储蓄的势能亦愈大。龙之潜是为了飞天,鹏之息是为了逍遥,方以智不仅是时惕乾称之潜龙,亦是时时怒化之鲲鹏。

久淬冰雪后,方以智这把神武之剑变得更加锋利;知性故、明生死故,无惧危祸:“时舞金刚剑,遍洒杨枝瓶。关尹天地寓,一滴收沧溟。至人以此藏,高阁灯荧荧。”[48]“舍之则藏,藏诸用也。”“苦心如此,供养后世,谁得而知之?”[49]“辛亥,粤难作,师闻信自出曰:‘吾赊死幸过六十,更有何事不了?’终日谈笑,处之坦然。”“师因法救法,剥烂会通,彻上彻下,穷尽差别”,“岂非旷代一兴者乎?天盖子以百淬托孤别路,资此集大成者也。”“万世而下自有知者。”[50]方以智以儒学“真孤”自任,则故用故,表现出对于性命生死的澹然与从容,亦显示出其学术理想能够为后世所认可的坚定信念。

(原载《中国哲学史》2017年第4期)

 



[] 方中通:《方文忠先生》,《心学宗续编》卷四,清刻本,7页。

[] 蒋国保:《方以智与明清哲学》,黄山书社,2009年,第150-152页;任道斌:《方以智 茅元仪著述知见录》,书目文献出版社1985年,第40

[] 方中通:《归过枞阳莲池扫先高祖明善先生墓》,《迎亲集》,《陪诗》卷一,清刻本,第11页。

[] 方以智:《浮渡山报亲庵说》,《浮山志》卷四,黄山书社,2007年,第50页。

[] 方以智:《浮渡山报亲庵说》,《浮山志》卷四,黄山书社,2007年,第50页。

[] 方以智:《丁卯冬作》,《博依集》卷五,清刻本,第28页。

[] 施闰章:《旡可大师六十序》,《施愚山集》(一),黄山书社,1992年,第167页。

[] 马其昶:《方大大理传第三十五》,《桐城耆旧传》卷四,黄山书社,2013年,第91页。

[] 马其昶:《吴观我先生传第三十四》,《桐城耆旧传》卷四,黄山书社,2013年,第90页。

[] 方以智:《仁树楼别录》,《青原志略》卷三,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82页。

[11] 方以智:斋戒,《易贡游子笔》,《无生寱》《浮山后集》卷一,此藏轩刻本,安徽博物院藏,第1页。

[12] 吴应宾:《柬朗目和尚》,《浮山志》卷六,黄山书社2007年,第90

[13] 吴道新:《新建藏经阁碑记》,《浮山志》卷四,黄山书社,2007年,第35页。

[14] 方以智:《重絷至平乐法场逼以袍帽只吼涅而已》,《浮山后编》卷一,此藏轩刻本,5-6

[15] 方以智:《反对六象十错综》,《易余》卷上,《象环寤记易余 一贯问答——方以智著作选》,九州出版社,2015,第442页。

[16] 觉浪道盛:《复方潜夫中丞》,《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二十七,《嘉兴大藏经》第34册,第21

[17] 方孔炤:《寄怀笑峰大师西江》,《青原志略》卷十,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60页。

[18] 方以智:《齐物论第二》,《药地炮庄》卷一,华夏出版社2011年,第148页。

[19] 方以智:《性故》,此藏本,第11页。

[20] 觉浪道盛:《与吴子远》,《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二十七,《嘉兴大藏经》第34册,第25

[21] 方以智:《浮渡山报亲庵说》,《浮山志》卷四,黄山书社,2007年,第50页。

[22] 《传洞上正宗二十八世摄山栖霞觉浪大禅师塔铭(并序)》,《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十七,《嘉兴大藏经》第34册,第3

[23] 方中通:《甲午春同三弟省亲竹关》,《迎亲集》,《陪诗》卷一,清刻本,第9页。

[24] 方中通:《秋日又省竹关即辞游楚》,《迎亲集》,《陪诗》卷一,清刻本,第11-12页。

[25] 方以智:《自寿昌寄上青原笑和上》,《青原志略》卷十,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62页。

[26] 方以智:《生死故》,《易余目录》,《象环寤记 易余 一贯问答——方以智著作选》,九州出版社2015年,第337-338页。

[27] 方以智:《性故》,此藏轩钞本,12

[28] 方以智:《性故》,此藏轩钞本,15

[29] 方以智:《知由》,《易余目录》,《象环寤记 易余 一贯问答——方以智著作选》,九州出版社2015年,第339页。

[30] 班固撰,颜师古注:《蒯伍江息夫传第十五》,《汉书》卷四十五,中华书局,1962年,第2176

[31] 方以智:《三征》,《东西均》,《<东西均>注释》,中华书局,2001年,第35页。

[32] 方以智:《所以》,《东西均》,《<东西均>注释》,中华书局,2001年,第220页。

[33] 方以智:《所以》,《东西均》,《<东西均>注释》,中华书局,2001年,第224页。

[34] 觉浪道盛:《知故》,《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十三,《嘉兴大藏经》第34册,第13-14

[35] 觉浪道盛:《知故》,《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十三,《嘉兴大藏经》第34册,第14

[36] 方中通:《哀述》,《惶恐集》,《陪诗》卷四,清刻本,第14-15页。

[37] 方以智:《时义》,《易余》卷上,《象环寤记 易余 一贯问答——方以智著作选》,九州出版社2015年,第450页。

[38] 方以智:《性故》,此藏轩钞本,15

[39] 方以智:《生死故》,《易余》卷上,《象环寤记 易余 一贯问答——方以智著作选》,九州出版社2015年,第338页。

[40] 方以智:《一贯问答》,《象环寤记 易余 一贯问答——方以智著作选》,九州出版社2015年,第750页。

[41] 方以智:《性故》,此藏轩钞本,12

[42] 方以智:《性故》,此藏轩钞本,2

[43] 觉浪道盛:《寄示无可智公》,《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二十七,《嘉兴大藏经》第34册,第35

[44] 吴伟业:《萧孟昉五十寿序》,《吴梅村全集》卷三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770页。

[45] 余飏:《游青原记》,《芦中全集》,清钞本。

[46] 方以智:《仁树楼别录》,《青原志略》卷三,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90页。

[47] 季本:《答龙溪书》,《龙惕书》,《四书私存》,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13年,第668页。

[48] 余风:《题翠屏诗》,《青原志略》卷十一,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33页。

[49] 包璇:《青原曼老人》,青原志略》卷十一,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25页。

[50] 吴道勋:《正宗住持》,《法谱》,《浮山志》卷三,黄山书社,2007年,第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