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科网首页|客户端|官方微博|报刊投稿|邮箱 中国社会科学网

【徐立望】清中期公羊学复兴与经世之检讨

 

    清代今文经学的兴起,以常州为开端。为什么沉寂千余年的今文学能在清朝中叶重新兴起?而且在常州发轫?这是研究清代公羊学必然要涉及的问题,也是清代中晚期历史的重要课题。

一、公羊学复兴起源说

    公羊学兴起的原因探讨,学界迄今基本有四种观点。

    ()章太炎、刘师培等认为常州多文人,而文人喜文辞比兴,擅发挥比附,与今文经合拍。常州今文公羊的兴起,与此地区盛产文士有关。章太炎说:“经说尚朴质,而文辞贵优衍;其分途,自然也。文士既以熙荡自喜,又耻不习经典。于是有常州今文之学,务为瑰意眇辞,以便文士。”(注:章太炎:《检论》卷4《清儒》,《章太炎全集》第3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75页。)刘师培指出文人特点和今文经的关系外,更推断常州士人治今文经,是跟学术主流的朴学争夺学术领导权,他说:“孙星衍、洪亮吉,幼事词藻,兼治校勘金石,以趋贵显之所好。及记诵渊雅,复用以肄经,由是经学与糅杂,而经生为世诟病自此始。……常州自孙、洪以降,士工绮丽之文,尤精词曲,又虑择术不高,乃杂治西汉今文学,杂采谶纬以助新奇。始庄存与治《公羊》,行义犹饬,张惠言治《虞氏易》,亦粗足自守。庄氏之甥有刘逢禄、宋翔凤,均治今文,自谓理炎汉之墮业,复博士之绪论。然宋氏以下,其说凌杂无绪,学无统纪,遂成支离,惟俪词韵语则刻意求新,合文章经训为一途。”(注:刘师培:《清儒得失论》,《刘师培全集》第3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影印本,第342页。) 章、刘他们注意到文人特点和今文学的联系,然对于常州公羊学的兴起,尤其是庄存与研究公羊学的原因未多加阐述,观点比较宽泛,未被后人重视。

    ()杨向奎、吴泽等人的社会矛盾说。他们认为现实社会的变化将会导致思想的转变。杨向奎指出,庄存与所处的年代正值封建社会遭受危机,内部的资本主义萌芽已在滋长,旧的地主阶级感到处于危亡的时代,他们要进行自救,要巩固这固有的阶级秩序。(注:杨向奎:《清代的今文经学》,《绎史斋学术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27页。) 吴泽说,清初康乾以后,特别是鸦片战争前后,地主制封建社会经济形态不断地趋于衰败解体,内乱外患交相凌袭,地主制封建社会逐步向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分解沦落,社会的有识之士有鉴于此,求助于公羊学说,于是“就在乾嘉学派鼎盛时期,公羊派今文经学经过一段蕴酿和发生时期终于拔地而起,常州学派诞生了”。(注:吴泽、陈鹏鸣:《常州学派史学思想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学报》1995年第3期。) 但是他们的推论似乎存在一定矛盾,庄存与作为清代公羊学的始祖,他的公羊学说与康有为等发挥的公羊改制学说有着很大的不同,如果说康有为的公羊说,是源于社会矛盾激化,促使他吸取公羊学变革学说,以经干政,企图建立资本主义社会的话,那么在庄存与身上,我们就没有看到社会矛盾的反映。后杨向奎虽注意此立论的问题,并试图加以弥补,说:“思想反映现实的要求是曲折的,庄存与的著作我们看不出这种要求,但在孔广森的思想中反映世族地主的意识形态是显著的、自觉的。”(注:值得注意的是,杨向奎的《清代的今文经学》原载《清史论丛》1979年第1期,后在1994年出版的《清儒学案新编》第4卷《方耕学案》里,对庄存与的评说,他基本上采用原先发表的内容,但是却在中间加入了以上一条,可见杨向奎也已经注意到此立说的缺陷。) 但是仍然坚持他的总体思路。

    ()刘桂生认为庄存与的公羊学说具有“讲义”的性质,庄氏所撰《味经斋遗书》中的著作,都是他在入值上书房,教学成亲王永瑆的笔记基础上形成的,我们归纳为讲义说。他的直接论据即是永瑆所写的《送庄方耕师父提督河南学政序》中提到,“先生诲余数年,至意周画,不可一二记忆。……教以《禹贡》……教以《春秋》……教以《周礼》、《仪礼》……。”而庄存与所著《味经斋遗书》又大多包括以上所列经书,因此刘桂生认定“同一作者在同一时期内讲述之内容与撰写之稿件,两者之间必然有相同相通或相近之处,此乃合于常情之事。”庄存与采用公羊学教授满洲皇族,出于公羊学富有的“以文化而非血统为本位”之民族观,“只要满洲贵族接受中国文化,则可以中国视之”。且庄存与对汉族知识分子得不到重用而不满,则用“讥世卿”这条公羊大义来表示抗议。(注:刘桂生:《从庄存与生平看清代公羊学之起因》,《周一良先生八十生日纪念论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

    ()艾尔曼提出“今文经学的崛起,是士大夫们为消除危害儒家政治文化的和珅之害努力的一部分。今文经学的复兴反映了士绅集团在国家与其支柱——士绅的关系剧烈变化时,关心自身政治命运意义的复苏。”(注:[]艾尔曼:《经学、政治和宗族——中华帝国晚期常州今文学派研究》,赵刚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777496869页。) 庄存与转向公羊经学,是因为与和珅斗争失败后回乡著书,假借经典外衣,表达对和珅不满。(注:书中反复提到庄存与转向公羊学的政治因素,参阅艾尔曼:《经学、政治和宗族——中华帝国晚期常州今文学派研究》,序论第6页;正文第76788197127页。) 我们归纳为政治说。

二、艾尔曼研究模式的检讨

    四种不同的说法中,艾尔曼的学说最有影响力。艾尔曼的著作以《经学、政治和宗族——中华帝国晚期常州今文学派研究》为题,揭示了其研究方法。他还有更深的意图,希望通过对常州今文学派论述,使世人看到“思想史的研究与政治史、社会史的研究一旦结合起来,中国学术史研究的内容将会是何等的丰满。”(注:[]艾尔曼:《经学、政治和宗族——中华帝国晚期常州今文学派研究》,赵刚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777496869页。) 他期望通过常州今文学的研究,提出思想史研究的范式(也就是思想史和社会史的重叠,他称之为“文化史”)。他的设想的确给我们的思想史研究开拓了新的视野,但问题的关键是,他提出的社会史、政治史、思想史能否真正在常州今文学派研究中整合。所谓的社会史、政治史、思想史的统一,我们认为或许在解释某些思想史的问题是可行的,但在一些历史现象中并不能得到体现。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仍是历史解释的不二法门。如果为了迎合自己新的研究思路,而把此方法套用到从事的领域,那就是削履适足了,艾尔曼无疑是犯了这样的错误。我们下面以艾尔曼的研究为开端,讨论常州今文经学兴起的原因和发展的过程。

    艾尔曼的社会史取向以宗族为中心论述,描述清晚期江南宗族和常州庄、刘两族,证明庄氏家世的显贵为常州今文发展提供的保护,他讲:“庄氏家族内在亲属关系网络以及与刘氏成功的姻亲,成功地保护了常州士大夫秉持的儒家经世学说的生存,使之顺利通过了明清易代的冲击”。又讲:“常州今文经学只是18世纪常州的一股重要暗流,它受到中华帝国晚期家族权力的庇护,吸收了17世纪东林党传统的滋养,到19世纪,成为士大夫经世思潮的主流”。(注:[]艾尔曼:《经学、政治和宗族——中华帝国晚期常州今文学派研究》,赵刚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777496869页。) 为了得出这个结论,艾尔曼必须用材料来说明庄家在科举中的得意,有能力保护这个经世传统。

    艾尔曼用庄氏族谱标示的科举成绩来说明庄家的声名显赫。庄氏在明初从镇江金坛迁至常州,四传至庄怿,中进士,为山东布政使参政。后武进庄氏成为望族,多从此一支所出。庄怿后代,分出四房,庄齐为第二房,在庄氏家族第二房中,庄廷臣、庄起元在清代占主导地位,两支到清代声望显赫,庄齐元一支七代产生九位进士,他的四个儿子,三个中进士。庄廷臣一支的建树也可与庄齐元一支相媲美,庄存与即是其后代,在三代之内,庄存与一家出了八名进士,4位举人。(注:[]艾尔曼:《经学、政治和宗族——中华帝国晚期常州今文学派研究》,第283637页。)

    在传统社会,功名的获得,大致上是一人跨入仕途的前提条件。艾尔曼对于家谱的爬梳,让我们对于庄氏家族举业的发达有了清楚的认识,可谓筚路蓝缕之功。但是,对进士数字的罗列并不代表一切。有了功名并非必然导致家族的显赫,还要具体看举业者的经历和举业年岁等,此才是最重要的,而这恰恰是艾尔曼没有注意到的。仅凭几名进士、举人数字来说明一个几百年家族的显赫,推断有能力保护明末经世传统,显然是论据不充分,根据庄氏家谱,我们同样清楚,有清一代常州庄氏家族职位最高的是担任礼部侍郎的庄存与,而他在乾隆朝政治舞台的位置远非要角,仅仅是个配角。其余的庄氏家族进士,担任官职级别相当低,或是知县,或是编修检讨之类,鲜有三品以上官员。(注:参见上海图书馆所藏光绪元年(1875)修《毗陵庄氏增修族谱》及民国24(1935)修《昆陵庄氏增修族谱》。庄存与的仕途经历可见后文注释。)

    以下我们根据墓志铭、行状、传记来分析庄廷臣、庄起元后代在入清后的经历。

    庄起元一支:(注:此示意图,仅列出有影响,或在地方志上有记载之人,非家谱之记载全部世系。)

    庄起元→庄应会→庄嵋生→庄绍平→

    附图

    明末,庄起元为太朴寺少卿;子三人进士,其中庄应会为刑部右侍郎,可谓世家。入清后,庄应会子嵋生为遗民,并不入仕,(注:庄嵋生传曰:性高澹,博学工词,与恽南田、胡香昊诸人结浣花社……生平雅近渊明、尧夫之为人。(张惟骧:《清代毗邻名人小传》卷1《庄嵋生传》,周骏富编《清代传记丛刊》,台北:明文书局,1985))嵋生有子绍平,未中进士,后任宣城县知县,“以文学世其家”。庄绍平子庄映(康熙五十七年—嘉庆六年),是举人,赵怀玉所撰的庄映墓志铭揭示了庄起元这一支的衰弱,“庄于吾郡虽世通显,至是已中落,年十二,从师乡塾,遇寒食还舍,母邹太宜人呵之,曰:家贫,方宜努力,何令节之有而以归为。复冒雨去往返,盖三十里,其励学如此。三试不售,壬申中顺天举人,以回避,格礼部试。戚友知才,劝速仕,佽以费因入赀,任临潼知县。”(注:赵怀玉:《亦有生斋文集》卷18《陕西临潼县知县升商州直隶州知州庄府君映墓志铭》,嘉庆二十年刻本。)庄映弟庄勇成,为诸生;庄映子六人,其中庄关和最有名,但以诸生终,不得志于世。(注:有关庄绍平、庄勇成、庄关和的传记分见张惟骧:《清代毗邻名人小传》第1卷、第5卷、第5卷。)

    庄廷臣一支:

    附图

    明末,庄廷臣为湖广左布政使;子庄鼎鈜;庄鼎鈜子庄绛,两人“皆以积学敦行闻于世”。庄绛为诸生,(注:庄绛传曰:幼颖异,读书五行俱下,以高才生补县学生员,游京师声誉籍甚,以文章器宇见重于大学士王熙,疏以宫僚荐,格于例,遂寝。又欲以他途进之,以老谢归,参订经史,凡天文疆索,九流百家之书,靡不综贯(张惟骧:《清代毗邻名人小传》卷2《庄绛传》)。艾尔曼称庄廷臣的儿子和孙子(分别是鼎、绛)出于忠于明朝的立场,拒绝出仕清朝,实误。)生四子,其中庄楷、庄柱最有名。两人皆中进士,庄柱即庄存与父。庄楷,字书田,康熙五十二年(1713)进士,官至国子监司业(正六品),“少有能诗声……以召试高等与书局纂修,迨简入翰林,年已及艾其,……其诗偏涉唐宋而尤瓣香眉山苏氏,归田后耄而好学,次第释群经而亦不废咏吟,其于群经虽无成书,而庄氏经学实权于书田也。”(注:张惟骧:《清代毗邻名人小传》卷2《庄楷传》。)庄柱,雍正五年(1727)进士,为庶吉士,(注:艾尔曼说,庄柱供职翰林院,实非。庶吉士散馆为知县和供职翰林相差极大。)散馆后以大兴知县用,后为温州知府、海防兵备道(正四品)。彭定求称他最善书法,诗文亦有家法,“稿成辄散去,素以炫名为戒。游艺之心工,非所尚也,予以姻戚通讯问间,一往来谈论辄移日,于当世吏治之得失尤惓惓致意焉。”(注:彭定求:《中宪大夫浙江海防兵备道庄君墓志铭》,《碑传合集》,上海:上海书店,1988年影印本,第1047页。)

    庄柱子二:庄存与和庄培因。庄存与官至礼部侍郎(正二品),庄培因乾隆十九年(1754)中状元,逐迁至侍讲学士(正四品),任福建学政后卒。(注:庄勇成:《学士仲淳弟传》。(庄培因:《虚一斋集》卷首,光绪九年阳湖庄氏家刻本)

    庄存与子三,一为县学训导,一为詹事府春坊中允(正六品),一为内阁中书(从七品)

    继承庄存与学业的是庄培因子庄述祖,以同知终(正五品)。庄述祖传授于庄绶甲,绶甲为监生。

    以上,我们对常州庄氏最有影响的两支作了简单的分析。诚然,庄氏能在仕途上保持一定地位,亦可谓名家世族,但如果据此而说所谓的明末唐顺之、庄起元等经世传统被庄氏家族所庇护,实令人怀疑。他们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自觉意识。入清以来,常州庄氏并非是艾尔曼所述的众多成员任职显要,庄存与之所以选择公羊学,更多地出于自身的原因。

    艾尔曼说:“为了避免关于清代今文经学的线性历史叙事的固有偏见,我们应该以开端代替终结。这并非轻视今文经学在光绪1898改革维新里的重要性,而是要将开端当作开端去发掘,不要流于事后聪明的历史目的论。”(注:[]艾尔曼:《经学、政治和宗族——中华帝国晚期常州今文学派研究》,序言第1219页。)艾尔曼做到了第一步,他把庄存与和刘逢禄放到了当时政治的舞台中心,而非仅仅是康、梁或者龚、魏的注脚。但是在第二步上,他还是没有避免事后聪明的历史目的论。他实际上以嘉道时期公羊学和经世致用的兴起,来比附明末常州唐顺之、东林党人的经世主张,中间这一段的空白,艾尔曼称之为暗流,受到了他所证明的显赫庄氏家族的保护,由于庄存与和和珅政治斗争的失败,转向公羊学讥讽时政。继而明末的经世传统又开始复兴。由此他完成了对思想史、政治史和社会史的统一建构。

    艾尔曼竭力摆脱“现代化的叙事”方式,但研究中国依旧有一层隔阂,譬如对于士大夫阶层、社会的看法。不容讳言,传统的西方和中国在政治、社会结构是很大不同的。大致上,工业革命以来西方把社会和国家(政治)分得很清楚,在社会和国家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所以后世研究者常有公共领域、市民阶层的字眼;而中国作为政治、思想大一统的国家,国家就是社会,政治权力是无远弗届的,渗透至各个领域,国家和社会之间少有缓冲的空间,一般的士绅也就是在赈灾、地方福利、农田水利等一些具体而微的事情,表现自己的存在。艾氏自身也很明确指出,“1900年以前中国宗族的发展,不是出自‘私人’对国家的对抗,反而是国家和士绅精英之间‘公共’互动的演变结果,运用哈贝马斯‘市民社会’的模型,无法正确地阐明这种历史现象。”(注:[]艾尔曼:《经学、政治和宗族——中华帝国晚期常州今文学派研究》,序言第1219页。)可惜他意识到这一点,却没有做到这一点,在分析庄氏家族时,俨然冠以经世传统的庇护者,类似于中世纪意大利封建家族对于艺术的保护。

三、“自污其学”——庄存与的学术取向

    庄存与是学术界公认的清代今文经学的启蒙者,由他继承了东汉何休解释公羊学的微言大义。

    关于庄存与转向公羊学,刘桂生和艾尔曼的观点可谓针锋相对。刘桂生提出的讲义说,已经把庄存与公羊学说形成的时间推到其卒前的近30年,而艾尔曼认可的观点,却是庄存与政治斗争失败,休致回家后著书立说,离去世已经没有几年了。那么庄存与在《春秋正辞》里所论什么,能否支持他们各自的说法呢?

    庄存与《味经斋遗书》里诸书在19世纪20年代陆续刊行,后合成为一套,董士锡、阮元、魏源分别作序,(注:钱穆先后摘录阮元、董士锡、魏源序,论定三家之序,“出愈后者,推之愈崇,辨之愈畅,”以此作为世风既变,人心既易的一个根据(《近三百年学术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582),实误。考,董士锡写序在道光八年(1828),而阮元写定在道光十年(1830)前后。)董士锡在道光八年(1828)年做的序论评价道:“不知者以为乾隆间经学之别流,而知者以为乾隆间经学之巨汇也。方乾隆时,学者莫不由《说文》、《尔雅》而入,深于汉经师之言,而无溷以游杂,其门人为之,莫不以门户自守,深疾宋以后之空言,因其艺精,抑亦术峻。而又乌知世固有不为空言而实学恣肆如是哉!”阮元序引用其受业师对庄存与的评论,说:“宗伯践履笃实于六经,皆能阐抉奥旨,不专为汉宋笺注之学,而独得先圣微言大义于语言文字之外”。称庄氏“所学与当时讲论或枘凿不相入,故秘不示人”。

    两人的序论说明:()庄存与不胶执于各家学说,而寻求微言大义,誉他可称无门户之见,贬他可称不恪守家法;()庄存与学说在当时不被主流采纳,与时论“枘凿不相入”,被视为“经学之别流”。

    嘉庆二十三年(1818),庄存与孙庄绶甲馆于龚自珍家,为龚氏言“其祖事行之美者”,并请墓文,嘉庆二十四年(1819),龚自珍到至京师认识宋翔凤,龚氏称“翔凤则为余推测公志”,过了3年,嘉庆二十七年(1822)龚自珍“屏弃人事,总群言,而删举其大者,撰庄公神道碑铭”。这个时候,已经距庄绶甲请托4年了。龚自珍此文,可谓精心之作。但是后之学者对此文少有注意,或只是引用龚氏对庄存与的赞语,殊不知此碑文实是了解公羊学在清代起源的一大关键。嘉庆二十四年(1819)魏源从刘逢禄处受教公羊学,到他撰写庄存与神道碑时,应该对庄氏的公羊学说比较了解,但是他的文章却只字未提,而是全力叙述庄存与的《尚书既见》的撰写经过。历代以来,《尚书》是诸经纠纷最多的经书,《今文尚书》在西汉时立在学宫,人人诵读。后鲁恭王坏孔壁,据说得《古文尚书》,比原《尚书》多出16篇,但不久此书失传。至东晋梅赜以伪《古文尚书》向朝廷献上,已经多出了25篇,在唐初年颁布取士标准的《五经正义》,孔颖达替伪书作疏,风行天下。宋吴棫、朱熹,明梅鷟开始怀疑流行《尚书》的真伪,直至清初阎若璩潜心二十余年,写就《古文尚书疏正》,才彻底驳倒《尚书》,影响极其深远,梁启超谈到,“辩十数篇之伪书,则何关轻重?殊不知此伪书者,千余年来,举国学子人人习之,七八岁便都上口,心目中恒视为神圣不可侵犯;历代帝王,经筵日讲,临轩发策,咸所依据尊尚。……今不唯成为问题而已,而研究之结果,乃知畴昔所共奉为神圣者,其中一部分实粪土也,则人心之受刺激而起惊愕所供奉为神圣者,宜何如者?”(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4页。)难怪乎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列阎若璩为清朝开汉学风气的第一人。

    到庄存与时期,阎若璩的结论已经深入人心,龚自珍在神道碑中开篇即说庄存与熟习阎氏之学,并服膺之,“(庄存与)幼诵六经,尤长于书,奉封公教,传山右阎氏之绪学……既壮成进士,阎氏所廓清已信于海内,江左束发子弟皆知助阎氏言”。然他却在有人奏议朝廷剔除伪书,重新编订《尚书》时,“闻之忽然起,逌然思,郁然叹,忾然而寤谋……乃计其委曲,思自晦其学。欲以借援古今之事势,退直上书房,日著书曰《尙书既见》如干卷”。龚自珍论庄氏用心:“辨古籍真伪为术浅且近者也,且天下学僮尽明之矣,魁硕当弗复言。古籍坠湮什之八,颇藉伪书存者什之二,帝胄天孙不能旁览杂氏,惟赖幼习五经之简,长以通于治天下。”而流传千年伪尚书废弃的后果,“如《大禹谟》废,人心道心之旨、杀不辜宁失不经之诫亡矣。如《太甲》废,俭德永图之训坠矣……。”龚自珍在此短文中反复强调,庄氏为了维护世道人心,圣人之言,故“自韬污受不学之名”,“自晦其学”,“颇为承学者诟病”,简直把他宣扬成如佛祖入地狱拯救世人之精神。龚自珍赞道:“以学术自任开天下知古今之故,百年一人而已矣,若乃受不学之名,为有所权以求济天下,其人之难,或百年而一有,或千载而不一有,亦或百年数数有。虽有矣,史氏不能推其迹,门生学徒愚子姓不能宣其道,若是,谓之史之大隐。”(注:以上龚自珍语,均见龚自珍《定庵文集》卷上《资政大夫礼部侍郎武进庄公神道碑铭》,四部丛刊初编本。)从龚自珍清楚的论述里,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庄氏的用心所在。他已经认识到汉学的发展,将要危及原有统一的思想体系,造成国家意识形态的分裂。(注:艾尔曼也注意到这一点,只是他没有注意到龚自珍这篇文章,也未把庄氏对伪《尚书》的态度和他采用公羊学联系起来研究。(参见艾尔曼:《经学、政治和宗族——中华帝国晚期常州今文学派研究》,第7071))所谓的由训诂而求圣人之道,他是不苟为的。也由于此,他的公羊学并不是着重家法,而是今古经文兼采,汉宋之学同收,目的就是维护旧有的思想和政治秩序,称呼他为保守者,实不为过。分析他对伪《尚书》的态度,我们就会明白他并不是如后人康有为等一样,取公羊学变易性的一面,而是用公羊学大一统之思想,巩固皇权的完整,反对挑战已有的圣人言论。

    他也是经世致用者,但并非我们一般意义上认同的经世者对原有秩序加以调整和改革,而是甘愿“自污”其学,保存先圣之微言大义。李兆洛从经世角度赞誉庄氏治经,“实能探制作之本,明天道以和人事,然后缀学之徒钩稽文词、吹索细碎、沿传讹谬之说,一切可以尽废。有志于治者,由其说,通其变,举而措之,如视诸掌,非徒经生讲解之资而已也。治经者知读书所以致用,必有观其会通而不泥于迹者,庶几六经在天壤,不为占毕记诵之所荒,不为迂僻胶固之所窜也夫!”(注:李兆洛:《养一斋文集》卷4《周官记序》,光绪八年汤成烈重刻本。)就是反对今文经学甚力的李慈铭,虽否定庄存与解经之家法,但他还是承认庄存与说经的用意,“专于春秋公羊,其说经惟知人论世,而不为名物训诂之功,故经学虽无家法,而文辞奥衍,自成一子”。(注: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第1154页。)

    庄存与的《春秋正辞》不主阐述张三世通三统,他对后人康有为大讲特讲的公羊三世说,不太关注,虽也提到“据哀录隐,……拨乱启治,渐于升平,十二有象,太平已成”。(注:庄存与:《春秋正辞》卷1《奉天辞第一》,《味经斋遗书》,光绪八年—光绪十二年刻本。)但是未作多少阐发。他主要讲的就是大一统。(注:参见杨向奎:《清儒学案新编》第4册《方耕学案》,济南:齐鲁书社,1994年,第67页;陈其泰:《清代公羊学》,北京:东方出版社,1997年,第64657879页。)众所周知,《春秋》开篇隐公第一条“元年春王正月”,公羊学就解为“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而《谷梁》就不一样,解道:“虽无事,必举正月,谨始也。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志也。焉成之?言君之不取为公也。君之不取为公,何也?将以让桓也。让桓正乎?曰:不正。”公羊学首讲大一统,而谷梁侧重名分。东汉末年何休进一步阐述公羊学的“大一统”思想,说:“统者,始也。”“夫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政施教于天下。自公侯至于庶人,自山川至于草木昆虫,莫不一一系于正月,故云政教之始。”(注:何休:《春秋公羊经传解诂》卷1“隐公元年”,四库丛刊初编本。)到了庄存与,他引用汉王吉“《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六合同风,五州同贯”的话语,(注:庄存与:《春秋正辞》卷1《奉天辞第一》。)更明确发挥道:“天无二日,民无二王,郊社宗庙,尊无二上,治非王则革,学非圣则黜。”大一统的含义是多方面的,可以表现为思想的统一,亦可见政权的统一。庄存与竭力宣扬皇权授命于天,“大哉受命,钊我至圣,弗庸践于位,皇威飨德,乃配天地。”(注:庄存与:《春秋正辞》叙目。)政权之不可分裂,“周公欲天下之一乎周也,二之以晋制则不可,其不可于是始。君子谨而致之,欲天下之一乎”。(注:庄存与:《春秋正辞》卷2《天子辞》。)

    庄存与不分两汉,所以今文学者一般认为是伪书的《周礼》,他却加以重视,写成《周官记》,《周官说》,而且把《周礼》引入《公羊》,“王事惟农是务,无有求利于其官。以于农工,谷不可胜,由此道也”。(注:庄存与:《春秋正辞》卷3《内辞第三》。杨向奎说:“庄存与以经师而谈政治,由公羊出发,以《周礼》为鉴,与法家正殊途而同归。《周礼》也尚法重农,和法家不二,公羊学而讲《周礼》,重农尊法,更接近法家。”(杨向奎:《清代的今文经学》))《周礼》多讲立国之典章制度,庄存与的用意就是把《周礼》和《公羊》相结合,以前者之制度来充实后者之大义,有资经世。庄存与亦取宋学,在《春秋正辞·奉天辞》就应用二程的话:“人理灭矣,天运乖矣,阴阳失序,岁功不成矣,故不具四时。”难怪乎时人评他:“不专为汉宋笺注之学,而独得先圣微言大义于语言文字之外”。(注:语见阮元为《味经斋遗书》所写的序。)

    庄存与的公羊学说曾给孔广森以一定的影响。(注:孔广森,字众仲,曲阜人,孔子六十八代孙,少受经于戴震,治学致力于《公羊》,不遵何休对《公羊》的解诂,而自创“三科九旨”,旁通诸家,兼采《左传》、《谷梁》,著《春秋公羊通义》。)孔氏在乾隆三十六年(1771)中进士后,成庶吉士,时庄存与是会试副总裁。第2年,庄存与入院教习庶吉士。庄存与与孔广森不仅有座师之谊,两人也有师生关系。孔广森在《春秋公羊正义》卷五文公十年“楚子、蔡侯次于屈貉”条,就采用庄存与经说,指出:“座主庄侍郎为广森说此经曰:屈貉之役,左氏以为陈侯、郑伯在焉,而又有宋公后至,麇子逃归。《春秋》一切不书主,书蔡侯者,甚恶蔡也。蔡同姓之长,而世役于楚,自掘诸夏,……若蔡庄侯者,所谓用夷变夏者也。”孔氏认同师说,赞道庄存与此论:“三复斯言,诚《春秋》之微旨。”(注:孔广森:《春秋公羊通义》卷5“文公十年”,转引自陈祖武:《清儒学术拾零》,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80页。)可见庄存与在当时就已熟习公羊学说,此时距他休致还有十几年。这也进一步说明艾尔曼所断定的庄存与政治斗争失败而习公羊之说,是不可信的。但是我们也不可否认,艾尔曼学说也有可取之处,他就敏锐地察觉到庄存与同和珅之间的矛盾。(注:需要明确的是,庄存与仕途不顺与和珅关系不大,庄氏在乾隆二十四年后一直在礼部侍郎一职上起浮,而和珅掌握朝政应是乾隆四十五年后。至于庄氏在乾隆五十一年休致(是年68),否与和珅有关,未有材料证实。)

    魏源曾经提到庄存与“在乾隆末,与大学士和珅同朝,郁郁不合,故于《诗》、《易》君子小人进退消长之际,往往发愤慷慨,流连太息,读其书可以悲其志云”。(注:魏源:《武进庄少宗伯遗书序》,《魏源集》,中华书局,1976年,第238页。)我们认为,庄存与的公羊学说是出于考据学的发展,危及流传千余年圣人之道的考虑。在乾隆中叶时候,也就是和珅当政前,他就已经熟习公羊学说,但是与他回家写成《春秋正辞》,当有一段时间。而和珅“秉权以来,政以贿成,人无远志,以疲软为仁慈,以玩愒为风雅,徒博宽大之名,以行狥庇之实”的情况,(注:昭槤:《啸亭杂录》,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09页。)对于“有所权以求济天下”的他来说,自然有所触动,或在他的公羊学说里反映出来,希望君主整肃朝纲,不使朝廷小人得志,“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一于正,而无有邪气奸其间者。”(注:庄存与:《春秋正辞》卷1《奉天辞》。)

    庄存与发挥公羊学“讥世卿”说,被杨向奎认为是直指满洲贵族,表示出对旧贵族政权的不满批判,刘桂生也同此意,说庄氏对“汉族知识分子得不到重用这种现象也觉不满。……以“议世卿”这条公羊大义委婉地表示抗议。”(注:刘桂生:《从庄存与生平看清代公羊学之起因》。)我们认为此处毋宁说是讥讽和珅更为合理。“讥世卿”本来自《公羊传》对《春秋》的发挥。《春秋》记载:(隐公三年)夏四月辛卯,尹氏卒。《公羊传》解道:尹氏者何?天子之大夫也。其称尹氏何?贬。曷为贬?讥世卿,世卿非礼也。外大夫不卒,此何以卒?天王崩,诸侯之主也。”何休继而发挥:“世卿者,父死子继也。贬去名言氏者,起其世也。……礼,公、卿大夫、士皆选贤而用之,卿大夫任重职大不当世为其秉政……小人居之必夺君之威权。”(注:何休:《春秋公羊经传解诂》第1卷《隐公三年》。)庄存与是这样说的:“公羊子曰:讥世卿。世卿非礼也。其圣人之志乎?制《春秋》以俟后圣,后世之变、害家凶国,不皆以世卿故,圣人明于忧患与故,岂不知之?则何以必讥世卿?告为民上者,知天人之本,笃君臣之义也。告哀公曰:义者宜也,尊贤为大。……是故非贤不可以为卿,君不尊贤则失其所以为君,彼世卿者,失贤之路,蔽贤之蠹也。……世卿非文王之典也,无故无新,惟仁之亲,尊贤养贤之家法也。”(注:庄存与:《春秋正辞》卷2《天子辞》。)很明显,虽同讲世卿,但是着力点已经发生变化,何休说的是“卿大夫任重职大,不当世为其秉政”,比较征实,明确把世卿和父死子继联系起来。而庄存与解释为“后世之变、害家凶国,不皆以世卿故,圣人明于忧患与故,岂不知之?则何以必讥世卿?”。圣人讥世卿不是因为他们世代秉政,而是借着讥“世卿”,来“告为民上者,知天人之本,笃君臣之义也”,“是故非贤不可以为卿,君不尊贤则失其所以为君”。他的用意应该很清楚了。庄存与归纳《春秋》义法,说:《春秋》之义,不可书则辟之,不忍书则隐之,不足书则去之,不胜书则省之。辞有据正则不当书者,皆书其可书,以见其所不书。……《春秋》非记事之史,不书多于书,以所不书知所书。”(注:庄存与:《春秋正辞》附《春秋要指》。)他反复强调《春秋经》有深远隐晦之旨以求微言大义。庄氏运用此义法,把“讥世卿”指向了朝廷之小人。当时朝政最大的政治斗争,主要体现在同是满人的阿桂与和珅权力之争。庄存与站在阿桂一边,“与大学士和珅同朝,郁郁不合”,斗争的结果是牵连到家族成员。(注:我们根据1875所修的庄氏家谱统计进士名录,在乾隆元年—乾隆45年前共有20次进士科中,族人共考中12名,但在乾隆四十五年和珅把握政权后,直至嘉庆4年和珅伏法,期间的7科进士试,庄氏族人无一人中第。此或许算是庄氏家族被和珅压制的一个旁证。)其侄子庄述祖在乾隆四十五年(17,80)时殿试,被和珅置于十卷后,并失去了馆选的资格。(注:宋翔凤:《庄先生述祖行状》,《碑传合集》,第1321页。)乾隆四十九年(1784),其女婿刘召扬(刘逢禄父亲)参加乾隆帝南巡招试,和珅亦想摒弃不用,由于董诰的斡旋,名列一等,但刘召扬担心不测,“乃不补官且不试礼部而归。”(注:刘逢禄:《刘礼部集》卷10《记董文恭公遗事》,光绪十八年延晖承庆堂重刻本。)和珅受到乾隆如此恩宠,导致朝纲不振,庄存与在公羊学里自然借机发挥,吐露心声,如果说是把他“讥世卿”用意是来源于满汉矛盾问题,未免有些牵强。

    我们说庄存与研究公羊学,是出于对考据学思潮的反动。他所处的时代,正是考据学兴起的时代。

乾隆三十八年(1773)设四库全书馆,庄存与参与其中,《清史稿》记载四库馆成员,“其纂修等官则有戴震、邵晋涵、庄存与、任大椿、王念孙、姚鼐、翁方纲、朱筠等,与事者三百余人。”(注:《清史稿》卷145《艺文志一》。据《四库全书总目》的署名,庄存与为总阅官。王俊义、黄爱平指出《四库全书总目》“显示了一代学术精华,它与明末清初以来的学风的变迁相适应,摒空疏游谈,尚征实求真,反映出重汉轻宋代学术倾向”。(《清代学术与文化》,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263))作为考据学的大本营,清代许多第一流的学者都出自此处,他们的学术交流也十分紧密。身处其中,庄存与当能洞晓学术主流之变化,但是他却走上与考据学者不同的治学方向。庄存与另辟蹊跷欲纠朴学之偏,以公羊学为中心谈论微言大义,博采群经,本已不合家法,与时论“枘凿不相入”。但是庄氏非专研经学之人,其说经以论世致用为宗旨,到他的后代庄述祖、刘逢禄、宋翔凤等人,研究方法愈加精密,恪守公羊家法,严格经今古文之分,越到后来,门户越深,排斥越强,和首倡者庄存与的取向已经不同,这或许是一个学派发展的趋势。

 

(来源:《浙江学刊》200506期。编辑录入:齐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