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年】汉代的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

讲到前汉中期以后的儒家内部的一个斗争,就是今古文经学之争。今文经学所讲的经典是用当时通行的文字写的,所以叫作“今文经”。古文经学所讲的经典是用战国时代六国的文字写的,所以叫作“古文经”。今文经学是汉初的经师们传授下来的,本来也没有今文的名称。后来出现了古文经典,就把原有的用当时的文字写的经典叫作今文经。今文经学是汉代经学的正统。

《史记·儒林传》中讲述前汉经学的起源道:“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淄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这些人就是今文经学最初的经师。

今文经学的著名经师被朝廷任用为博士官。《汉书·儒林传》记:“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浸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初,《书》唯有欧阳,《礼》后,《易》杨,《春秋》公羊而已。至孝宣世,复立《大小夏侯尚书》,《大小戴礼》,《施》、《孟》、《梁丘易》,《毅梁春秋》。至元帝世,复立《京氏易》。”这些都属于今文经学。

今文经学在思想上最大的代表就是董仲舒。今文经学在思想方面鼓吹天人感应的唯心论,以所谓“符瑞”来渲染当时地主阶级政权,说皇帝的权力是天授的,借此来欺骗麻醉人民。同时,又用“灾异”来作为向君主进忠告的根据。这就是所谓“以天统君”(皮锡瑞语)。所谓“天”,其实就是地主阶级的共同意志的代表,假如皇帝的行为违背了地主阶级的长久的利益,今文经师们就借灾异来向君主进谏言。

今文经学的唯心论思想是地主阶级利益的表现。但今文经师们对于官商合一的大地主的特殊利益是持反对态度的。董仲舒就反对土地兼并。《盐铁论》中的贤良文学都是今文经学的学者。前汉末年今文学的一个大师叫师丹,曾经提出了“限田”的办法。

在今文经学的政治思想中,比较突出的是前汉末年谷永的思想。谷永认识到了人民潜力的巨大,社会矛盾的剧烈。他劝君主注意政治的清明。在他编者注:2006年4月24日.是国学大师张岱年先生逝世两周年纪念日.张先生的哲服张尊超和儿她刘黄在整理张先生遗物时,发现了一些张先生生前尚未发表过的手稿,特.写出一部分,属意《学术月刊》发表.为了保持文章原样,我们除在编辑时加了一些书名号外,其他内容一律保持原貌.张先生生前十分关心《学术月刊》的发展,特发表此文以示纪念,并感谢张先生家属对本刊的支持。学术月刊20口6·4向汉成帝的进言中,他强调了人民的重要:“臣闻天生杰民不能相治,为立王者以统理之。方制海内,非为天子;列土封疆,非为诸侯,皆以为民也。垂三统,列三正,去无道,开有德,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之夭下,非一人之天下也。”(《汉书》本传)他指出政权是不难丧失的,“夫去恶夺弱,迁命贤圣,夭地之常经,百王之所同也”(《汉书》本传)。他更指出了人民起义反抗的原因,“诸夏举兵,萌在民饥谨而吏不恤,兴于百姓困而赋敛重,发于下怨离而上不知”(《汉书》本传)。他劝告成帝“骄始之宠,崇近嫁顺之行,加更失志之人,怀柔怨恨之心”((汉书》本传)。谷永看到了当时地主阶级政权的危机,他的言论反映了前汉末年社会矛盾的激化。

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对抗,是从刘欲开始的。

刘欲的父亲是今文学的一个大师,在整理古书的工作上有很大的贡献。在他的思想中,充满了天人感应符瑞灾异的迷信观念。刘欲继续他父亲做整理古籍的工作。《汉书·刘欲传》说:“欲校秘书,见古文《春秋左氏传》,欲大好之。时垂相史尹咸以能治《左氏》与欲共校经传。”于是刘散提议,“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皆列于学官”。

当时,“五经”博士群起反对,刘欲的提议没有实现。

到平帝时,王莽执政,才把《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立于学官。

《左氏春秋》曾见于《史记》,是《史记》所根据的重要原料之一。《汉书·刘欲传》记:“及欲治《左氏》,引儒文以解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备焉。”

可见《左氏春秋》本来不是《春秋》的传。当时诸儒说,’(左氏》不传《春秋》”是不错的。但《左氏春秋》是一部极有价值的史学名著。

后汉初年,古文经仍然不能立于学官。《后汉书·儒林传》说:“光武中兴,爱好经术。”“于是立‘五经’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易》有施、孟、梁丘、京氏,《尚书》欧阳、大小夏侯,《诗》请齐、鲁、韩,《礼》大小戴,《春秋》严、颜。凡十四博士。”都是今文经学。汉明帝亲自讲,《儒林传》说:“帝正坐自讲,诸儒执经问难于前。”这样,皇帝成为最高的经师。章帝建初四年〔公元7g年),“大会诸儒于白虎观,考详同异,连月乃罢”。皇帝“亲临称制”,“雇命史臣著为《通义》”。这样,完成了进一步的思想统制的工作。现存的《白虎通义》一书是不完全的,而且经过赢政,但至少有一部分是原来的资料。

后汉初,古文经学虽然没有立于学官,但有相当的势力。《后汉书·儒林传》记,章帝“诏高才生受《古文尚书》、《毛诗》、《毅梁》、《左氏春秋》。虽不立学官,然皆权高第为讲郎,给事近署”。当时,古文经师有郑典、陈元、贾遴等。

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斗争有什么意义呢?今文经师与古文经师大都是中等地主阶级知识分子,也有少数是贵族。他们在社会政治观点上并没有大的差异。今文经师反对盐铁官卖,古文经师也反对盐铁官卖。(盖《盐铁论》的桓宽是今文经师。《后汉书》记载古文经师郑众反对复盐铁官。)在世界观方面,今文经学谈灾异,古文经师郑典也谈灾异。刘向、刘欲是父子,都是贵族,但向主今文,欲崇古文。刘向喜谈灾异,刘欲信仰符命。从各方面的事实看来,应该说今古文经学的斗争基本上是禄位之争,是对古学官的位置的争夺。后汉初年,今文经师范升有一段话最能道出今古文争执的意义。范升说:“近有司请置《京氏易》博士,群下执事,莫能据正。《京氏)既立,《费氏》怨望,《左氏春秋》复以比类,亦希置立。……‘五经’奇异,并复求立,各有所执,乖庚分争。”(《后汉书·范升传》)汉武帝设立“五经”博士,原是以利禄为手段来统治思想。学官的位置便也成为经师们斗争的目标。

但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也有一点差异,那就是,今文经学中多“非常异议可怪之论”,专讲所谓微言大义,就是天人感应的唯心论神秘主义;古文经学虽然也讲灾异,但比较注重训话,神秘主义稍微减少一些。前汉末年出现了所谓徽纬。今文经师中郑典“不为徽”(《后汉书·郑典传》),态度与今文经师不同。但后来古文经师贾连看见皇帝信仰图截,于是“上言《左氏》与图截会”(《后汉书·贾遴传》),借此来为古文经学争地位。从这以后,后汉一代的经师们,所论今文古文,大都是“兼明图纬”的了。

俄纬出现于前汉末年。后汉科学家张衡说:“刘向父子领校秘专,阅定九流,亦无徽录。成哀之后,乃始闻之。”(《后汉书·张衡传))现存《汉书·艺文志》中没有俄纬,足证截纬书籍是在刘欲编定(七略》

以后才出现的。纬与徽还有区别。纬是对经而言,其中包含有对于经的解释。但纬书中大部分都是奇奇怪怪的话,其中包括了大量的随意编造的神话,把儒学完全宗教化了,把孔子说成一个神人。纬书的名称都是三个字连在一起,例如,《易纬乾凿度》,《易纬稽览图》,《尚书考灵熠》,《礼纬含文嘉》,《乐纬稽耀嘉》,都是奇怪而不可解的。当时以“五经”为外令哲学关注学,“七纬”为内学,可见纬书的盛行。戳是预言,是一些奇奇怪怪可解不可解的话。王莽借图截而篡夺了皇位。汉光武也借图徽而取得政权。王莽时有一个嗽记说:“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光武即位之后,深信图俄。在后汉一代,因皇帝的提倡,徽纬有很大的势力。

徽纬的出现是前汉末年社会紊乱,阶级矛盾加深,人心动摇的反映。阶级矛盾加深的结果,农民革命运动发生了。谴.纬书籍后来到隋代被焚毁了,仅存易纬。

在两汉之际徽纬的迷信思想流行的时候,科学也有进一步的发展。当时头脑清醒的思想家也展开了反截纬的斗争。

（原载《学术月刊》2006年4月第38卷4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