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们普遍认为,《淮南子》结构繁复、思想杂驳,且多袭引旧说,鲜有新辞,因此,通常肯定的只是其文献、音义方面的考据价值。本文通过解析《淮南子》对“无为”的使用与阐释,试图表明:如果说先秦诸子学因原创、独特而深刻、精彩,那么以《淮南子》为代表的汉初思想中调和、致用的倾向也值得关注,其思想史意义并不在于标新立异地展示“前人没有说过的”,而在于“综合地传承前人所说的”,在于其对传统的切实的延续。
一、通而无为:援儒入道的努力
“无为”是先秦儒、道、法各家皆用的概念。概括而言,先秦儒家所说的“无为”偏重于“治之德”,关注的是君主道德楷模的树立及相应影响,以《论语》、《孟子》为代表;先秦道家所重的是“治之道”,关注的是“循道而行”的内在合理性,以《老子》、《庄子》内篇为代表;先秦法家所重的则是“治之术”,关注的是切实的治国效率,以《韩非子》为代表。
《淮南子》各篇对《老子》的称引极多,并化用了《庄子》的很多思想,“老、庄”这一并称的表达方式也第一次出现在《要略训》中。《淮南子》把“无为”和“道”、“自然”联系在一起,并进而以“道”立论,藉“无为”阐发治国理民的主张,尽可能地与先秦道家保持一致。如《原道训》云:“万物固以自然,圣人又何事焉!”《俶真训》云:“至道无为。”《主术训》也说:“无为者,道之宗。”在《淮南子》那里,道是“无为”的,人必须“遵天之道”、“循天之理”、“以天为期”、“从天之则”(《诠言训》)。但这并不意味着人只能“听其自流,待其自生”(《修务训》),相反,“人必加功焉”(同上),人应当而且必须发挥自身的主动性,才能取得生存的基本条件。《修务训》强调:“故自天子以下至于庶人,四肢不动,思虑不用,事治求澹者,未之闻也。”
如果说《老子》以“处无为之事”(第二章)、“我无为而民自化”(第五十七章)淡化或忽略了人的主动性,《庄子》以“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知北游》)回避或超脱了人的主观努力,那么,《淮南子》则肯定了“人为”的价值。《修务训》取儒家视角,举神农、尧、舜、禹、汤“劳形尽虑,为民兴利除害而不懈”的圣人功业为例,明确反对“无为者,寂然无声,漠然不动,引之不来,推之不往”的说法,并进而提出“通而无为”与“塞而无为”的区分:“故通而无为也,与塞而无为也同,其无为则同,其所以无为则异。”(《要略训》)所谓“塞而无为”指的就是“四肢不动,思虑不用”式的“寂然无声,漠然不动”,“通而无为”指的则是:“若吾所谓无为者,私志不得入公道,嗜欲不得枉正术,循理而举事,因资而立,权自然之势,而曲故不得容者,事成而身弗伐,功立而名弗有,非谓其感而不应,攻而不动者。”(《修务训》)
《淮南子》既反对“以火熯井,以淮灌山”、“用己而背自然”(同上)的“强为”,也反对“塞而无为”,其所赞同的是“通而无为”。“通而无为”并非“不为”,而是表现为循道、去私、去欲的“为”。之所以说“无”,指的是“事成而身弗伐,功立而名弗有”,因此,“无为”的成立在于作为行动主体的人能够顺应自然、摒弃私欲。它不仅不排斥“人为”,反而认为必须以“人为”为条件,所谓“名可务立,功可强成”(《修务训》)。汉初陆贾作《新语》,专设《无为》篇,提出“无为者,乃有为者也”的论断,展现了积极的儒家立场。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先秦时便已存在的“无为”与“有为”之间的分歧论争,至汉初逐渐被调和,并形成相互支持、相互补充的态势,同时也促进了儒、道学说的互补与合流。在此意义上,《淮南子》算得上是儒道互补与合流的一个典型例证。
就“天”(自然)与“人”的关系而言,先秦道家“蔽于天而不知人”的片面性在《淮南子》中得以克服,所谓“天之与人,有以相通也”(《泰族训》)、“天地之合和,阴阳之陶化万物,皆乘人气者也”(《精神训》)。“人”并非全然消极被动地受制于“天”,而是感应、影响着“天”。“人”的“为”由此也被融入合乎“天”之自然规律(道)的“无为”或“不强为”之中,即“通而无为”。因此,“无为”不再意味着无所作为,而成了有条件的行动或恰当的回应。这样,无为就具有了实践的意义和理性的意味,道家的自然—政治观念即所谓的“无为”理论同时被赋予了儒家的积极进取精神,成为落到实处的行为方略。正如牟钟鉴先生所说:“《淮南子》的‘无为’概念在尊重客观规律的前提下,完全承认并容纳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变成了特定的‘有为’,达到了在老庄哲学术语织成的理论外衣下面,这个概念所可能达到的最高水平。”(牟钟鉴,第193页)
二、无为而无不为:从“道”到“事”的途径
《老子》讲“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第三十七章)。一般认为,《老子》讲“无为”与“无不为”,可以视为具有逻辑先后的两个阶段或两种态度:“无为”是为了“无不为”,“无为”是手段,“无不为”则是对行为结果的期望,“无为”本身不是目的而只是方法。(参见刘笑敢)还有人认为,老子的“无”是精神修养中自我反省与批判的功夫,“无为”是化掉人情欲心识的纠结与意识形态的坚持之后,所积淀净化出来的无执、无心、无私志的为,所以“无为”本身就是“无不为”。(参见王邦雄,第128-129页)另有人认为,老子讲“无为”,是就道对于万物“不辞”、“不有”、“不为主”而言,讲“无不为”是就“道”生成万物、成就万物和长养万物而言,因此在本质上,道是“无为”与“无不为”的统一。(参见葛荣晋)上述三种对“无为而无不为”的理解俱有可取之处,并可相互补充。可以说,《老子》“无为而无不为”的命题给后世探寻“无为”的“意义”及“用处”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值得注意的是,在《老子》那里,并未对如何落实“无为而无不为”作更进一步的阐释。《淮南子》则明确指出:“所谓无为者,不先物为也;所谓无不为者,因物之所为也。所谓无治者,不易自然也;所谓无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原道训》)在《淮南子》中,“无为”与“无不为”、“无治”与“无不治”不再是特殊行为与结果的关系,而统统变成了视条件而定的行为本身。“无为”与“无不为”实际上是理想行为方式中具有内在统一性的不可割裂的两个方面,二者之间并不存在手段与目标、方法与内容的差别。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认为,《淮南子》其实是凭着较明确的“无不为”的定义,来诠释较模糊的“无为”的含义。换言之,“无为”的消极义在《淮南子》那里被转换为“无不为”的积极义。《淮南子》将“无为”与“无不为”作为理想行为方式中具有内在统一性的不可割裂的两个方面,是颇具深意的:“无为”不再是高悬于经验界之上的不可言说的神秘之物,而是具体行为中“不先物为”的切实态度;同时,“无不为”也不再是“无所不为”、“无所不能”的超乎现实的活动能力,而是切实的“因物之所为”的行为方式。
可见,在对《老子》“无为”思想的继承过程中,《淮南子》依然坚守了“无为即道”的道家立场与信念,但所强调的不再只是“道”的抽象、超越属性,而是“道”的具体功能及其对切实行为的指引。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减了“无为”中的道家理想,弱化了它的形上意蕴,但同时也防止了对“无为”的过度抽象,避免使其落入“不可说”、“不可行”的“无用”境地。在对“无为而无不为”的命题进行诠释时,《淮南子》通过强调“道”的功能,突出“无不为”中“因物之所为”的含义,大大强调了“无为”与现实的“物”与“行为”之间的联系。
《淮南子》进一步把基于“无为”的“道”落实到事功取向之中,并使“道”与“事”得以紧密结合。《泛论训》称:“圣人所由曰道,所为曰事。道犹金石,一调不更;事犹琴瑟,每弦改调。”在此,为《淮南子》所重的“道”,显然已不止于自在、玄默的“天地之理”,更统摄了对“人间之事”与“帝王之术”的追求。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淮南子》实际上是通过对“无为而无不为”的积极解释,把《老子》“道常无为而无不为”这一对形上、自然之“道”的描述,转化为对人间之“事”的关注,从而搭建了从“理念的”“道”走向“实行的”“事”的桥梁。
三、术化无为:兼综各家的尝试
在《老子》那里,统治者只须遵循“无为”的原则就足以治国理民了。相比之下,《淮南子》则力求将“道”进一步明确化,赋予“无为”切实、具体的内容。《淮南子》吸收了先秦法家与黄老学说中“君逸臣劳”、“循名责实”的主张,对“无为”思想作了进一步充实;同时还针对“无为”的实行者——君主提出了“行为仪表于天下”、“覆之以德”等儒家式的道德要求。在兼综各家的尝试中,《淮南子》对道家“道化”视域中的“无为”加以拓展、“术化”。
《诠言训》云:“君道者,非所以为也,所以无为也。何谓无为?智者不以位为事,勇者不以位为暴,仁者不以位为患,可谓无为矣。夫无为,则得于一也。一也者,万物之本也,无敌之道也。”在以“无为”释“君道”的同时,君主对“无为”的垄断地位得到了明确肯定。并且,当君主施行“无为”之治时,即与“道”达成了一致,也即“君道”。《诠言训》进而提出“无为制有为,术也”,在将“无为”与“有为”并举的同时,暗示了“君”制约“臣”的重要性以及“术”的关键性。《淮南子》专辟一篇《主术训》,讨论“人主之术”,其中以“无为”为基础的“君道”又被称为“主术”。《主术训》开篇即说:“人主之术,处无为之事,而行不言之教。清静而不动,一度而不摇,因循而任下,责成而不劳。是故心知规而师傅谕导,口能言而行人称辞,足能行而相者先导,耳能听而执正进谏。是故虑无失策,谋无过事,言为文章,行为仪表于天下,进退应时,动静循理,不为丑美好憎,不为赏罚喜怒,名各自名,类各自类,事犹自然,莫出于己。”由此,“无为”的内容即被规定为“君逸臣劳”、“循名责实”等带有法家色彩的“人主之术”。事实上,无为的术化早在《韩非子》那里即有体现。《韩非子》之《解老》、《喻老》、《扬权》诸篇,吸收、解释并发挥了《老子》天道自然无为的思想,但其真正关注的并不是对《老子》的精确理解,也不是对道的体认,而在于“缘道理以从事者,无不能成”(《韩非子·解老》)的成事功的方法,在于“君人南面之术”。因此,为《韩非子》所重的“无为”与其说是对老、庄的发展,倒不如说是对慎到“臣事事而君无事,君逸乐而臣任劳”(《慎子·民杂》)的“法术”思想的继承。在实用、事功层面,《淮南子》在很大程度上承袭了《韩非子》的“法术”观,其强调“无为”,已不止于道理、境界的描述,而进至对治国方案的阐释与设计。如《主术训》就将“无为”具体化为“乘势”、“用众”、“重法”、“官制”等治国之术,旨在追求“事少功多”的治国理民的实效。
与“术化无为”的旨趣相应,《主术训》对《老子》所说的“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作了不同的解释。在《老子》那里,“知天下”、“见天道”是不必以“出户”、“窥牖”为条件的。《主术训》则强调,“知天下”、“见天道”是必须转而外求的,尤其是君主更应当集合、利用众人之力,对自身的认知水平和治国能力加以拓展。由此,达到“无为”境界的方式就随之转换为“人主者以天下之目视,以天下之耳听,以天下之智虑,以天下之力争”(《主术训》),而其效果则是“号令能下究,而臣情得上闻,百官修同,群臣辐凑”(同上)。这样,带有法家色彩的“乘势”、“用众”、“重法”、“官制”等“无为”治道模式,就获得了与之相应的认识论根据。
从把“无为”视作君主独有的治国之术这一点看,《主术训》显示了强烈的法家意识,但其对“清静而不动”与“行为仪表于天下”的强调,则更体现了对道家与儒家思想元素的统摄。《主术训》说:“是故人主覆之以德,不行其智,而因万人之所利。夫举踵天下而得所利,故百姓载之上,弗重也,错之前,弗害也,举之而弗高也,推之而弗厌。”于此,道家“不先物为”、“莫从己出”、“不行其智”的基本路向得到了坚持,同时又对君主提出了儒家式的德治要求。《主术训》、《缪称训》等篇还更进而对君主提出宁静、宽大、慈厚、平正等内在的修身要求,并以“无为而有守”、“有为而无好”(同上)、“不与臣争功”(《缪称训》)等外在规范勾勒出君主“无为之术”的轮廓,在“道法并用”的同时,反复强调“儒道相济”的特质。
四、无为风气:《淮南子》的使命与影响
《淮南子》的主编者刘安兼具诸侯王与学者的双重身份,“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赋颂、黄白之术无所不究”。(《汉书·淮南王传》)他一方面有着在封国内进行治理的经验,习惯于从“有国者”的地位关注治道方略;另一方面又承袭了先秦以来学者的理论修养与学术追求。相应地,《淮南子》也带有了“天地之理究矣,人间之事接矣,帝王之道备矣”(《要略训》)的特点,而这一特点又充分体现在对“无为”治道的阐论中。
汉初人讲论“无为”蔚然成风。经过秦末农民起义和楚汉战争之后建立起来的汉王朝,初期的政治、经济局势很不稳定,中央政权与地方诸侯之间矛盾重重,危机四伏。在此背景下,黄老思潮顺势兴起,开国功臣萧何、张良、陈平,以及文、景二帝,都信奉黄老。黄老之学力倡的“与民休息”、“清静无为”等治国主张因此得以贯彻,并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了当时的客观需要,起到了积极的社会经济效果,促成了“文景之治”的盛况。包括《淮南子》在内的汉初书论,都不可避免地受到黄老背景的影响。熊铁基先生认为,在汉初人心目中,“黄老就是道家而且是最正宗的道家”,而《淮南子》也正是黄老道家阵营中的一员。(参见熊铁基,第37页)
《淮南子》成书于紧承“文景之治”的武帝初年,帝国初建时的贫弱混乱已转变为“天下殷富”、“人民乐业”(《史记·律书》),由年轻的汉武帝所代表的统治集团则雄心勃勃,对黄老治术中退守、柔弱的成分颇有不满,立志行进取之政。与这样的政治形势相应的学术理论,至少要解决两个相关的问题:其一,如何对“无为”进行合乎时势的阐释,既令其不悖于先辈之制、黄老之说,又可合于时代、帝王之需;其二,如何为“无为”注入更为切实、具体的内容,使之能够更好地施行于治国过程中。《淮南子》颇为自觉地进行了理论的改良与拓展,与同时代的其他黄老作品如《黄帝四经》以及更早的鸿篇巨制《吕氏春秋》等相比,《淮南子》展现了更为丰富、成熟的理论规模与理论系统。纵观全书,可以发现其对先秦各家几乎皆有所取,并且作出了充分的汇集与糅合。《淮南子》一方面以老、庄文本为主要线索,对先秦道家及黄老之学中的传统范畴反复加以诠释、推广,使“无为”获得与“道”相呼应、相倚重的核心地位,并保留了它的传统的理想色彩;另一方面,又大力引入儒、法各家积极进取的“力行”、“事功”甚至“权术”的思想资源,展示了重调和、求实用的思想风格,同时最大可能地令“无为”摆脱玄奥、抽象、形上的色彩,赋予其以现实性、时代性与切实、具体的内容。在这一意义上,可将《淮南子》归入“工具性的道家学说”。(参见史华慈)
对刘安本人与《淮南子》而言,汉武帝刘彻是一个直接决定其命运的关键人物。汉武帝的统治需要、政治理想是他决定寻求治国方略的主要根据。史载,刘安于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进京向武帝献新作《淮南子》,武帝“爱秘之”(《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大致表明了对其书存而不用的立场,同时也折射出他不愿受制于黄老的态度。或许在年轻的汉武帝看来,他所面临的诸侯、匈奴等繁复纠结的政治、经济、军事问题,靠清静无为是于事无补的。历史事实是,汉武帝选择了儒生董仲舒来创制其心目中的治道理想。和刘安的“闭门造车”、“一厢情愿”的献书方式不同,董仲舒经由武帝主持的“天人三策”,深入揣测了其关注的问题及所持的倾向,因此,他与武帝之间实际上事先就达成了某种交流与默契;他摒弃“无为”、“恭俭”的思想,以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主张,也一早便带有了迎合武帝的意味。董仲舒所撰的《春秋繁露》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获得了崇高的地位。而刘安所涉的谋反、诛杀事件,更使得《淮南子》中的治道主张难逃被统治者冷落、忽视的命运。即使后来的文学贤良在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的盐铁会议上反对株连,为其书鸣不平,也仅限于讨论《淮南子》的学术价值。而且,掌握政治权力的恰恰不是“文学贤良”,而是“士大夫”。因此,冠以《淮南子》之名的政见,几乎成为政治禁忌,从而罕行于后世的朝廷、官府。同时,这也标志着治道传统中“无为”风气的式微。
在这一意义上,诚如牟钟鉴先生所说:“《淮南子》一书虽是时代的产物,却未能适应时代进一步发展的需要。”(牟钟鉴,第157页)然而,《淮南子》仍旧称得上是汉初数十年道家理论的集大成者,与先秦时期的百家争鸣、异彩纷呈相比,《淮南子》展示了汉初调和、致用的学术取向与思想特质,它对“无为”的全面解释与深切反思,正是传统治道思想得以延续、发展的不可或缺、不容忽略的重要环节。
【参考文献】
(来源:《哲学研究》2006年03期。编辑录入:齐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