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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鹏翔】“竹林七贤”名号之流传与东晋中前期政局

“竹林七贤”的名号,从东晋时期开始广为流传,成为魏晋文化的象征,是东晋士人以及后来的文士阶层津津乐道的对象。出土的南朝墓砖上已经有“竹林七贤”的画像,至于对嵇康、阮籍等“竹林七贤”的歌咏和评论更是绵延不绝,东晋的文学家袁宏和戴逵还特地著有《竹林名士传》和《竹林名士论》,由此可见“竹林七贤”对魏晋文化及世风的巨大影响,“竹林七贤”的名号和七贤诸人事迹成为中国文化史上一道亮丽的风景。一千多年来,人们对“竹林七贤”的历史存在没有过疑问。
上世纪四十年代,史学大家陈寅恪先生先后著文《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和《三国志曹冲华佗传与佛教故事》对传统的说法提出质疑[1],认为“竹林七贤”之名号是先有“七贤”之名,即比附《论语》“作者七人”之事数,而后佛教“格义”风气盛行后,东晋初年取天竺“竹林”之名加于“七贤”之上,东晋中叶之后名士孙盛、袁宏、戴逵等人著之于书,“竹林七贤”的名号才流传开来,而河北民间又将这一说法附会地方名胜。这两篇文章还只是对“竹林”的说法提出异议,没有对“七贤”的事迹表示怀疑。但在万绳楠先生所记录整理的陈寅恪先生在一九四七年到一九四八年的《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中,先生又对“竹林七贤”的名号进行了更加详细的分析和讨论,不但认为“竹林”之称来自佛教内典的“格义”,而且对“七贤”的存在与否也进行质疑,并举出《世说新语》中的两条材料作为论据。[2]陈寅恪先生的结论石破天惊,在学术界引起了很大反响。有部分学者如周凤章、范子烨等赞同陈寅恪的意见,撰文继续对“竹林七贤”的名号及故事进行证伪,并认为始作俑者是东晋谢安。[3]也有很多学者表示了反对意见,如卫绍生、李中华、王晓毅、韩格平等都认为“竹林七贤”名号并非出自东晋人的伪造,“竹林之游”是曾经存在的历史事实。[4]王晓毅先生更是通过检索《大正藏》关于释迦牟尼说法处“竹林”的相关译名、实地考察遗址、详细分析文献等方法,得出结论认为陈寅恪先生对“竹林七贤”名号的质疑值得商榷,在“竹林七贤”故事的传播过程中,魏晋时期的琅琊王氏家族起了推波助澜的重要作用。[5]
以上的这些研究工作都卓有成效地推动了对此问题的研究,但问题的关键似乎还没有得到真正解决。“竹林七贤”的名号确实是在东晋时期以后才广为流传,成为世人仰慕的对象,但“竹林七贤”之名号是否是在东晋时期才出现的,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如果“竹林七贤”的名号确实是在东晋时期才出现,当然不能排除后人附会渲染的可能,但如果此名号在更早的时期就已出现,那么陈寅恪先生等人对此的质疑就可以得到解决。
目前学术界普遍认为最早记载“竹林七贤”名号的文献是东晋名士孙盛所著《魏氏春秋》和《晋阳秋》了。《三国志·魏志·王粲传》附《嵇康传》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云:
康寓居河内之山阳县,与之游者,未尝见其喜愠之色。与陈留阮籍、河内山涛、河南向秀、籍兄子咸、琅邪王戎、沛人刘伶相与友善,游于竹林,号为七贤。《世说新语·任诞》第1条讲“竹林七贤”,刘孝标注引《晋阳秋》曰:于时风誉扇于海内,至于今咏之。
被誉为“良史”的孙盛既然说“(竹林七贤)于时风誉扇于海内”,自非信口开河,事实我们可以找到一则为人所忽视的材料来证实这一说法。
卫绍生在讨论“竹林七贤”的问题时曾引用过一则出自《事文类聚别集·礼乐部》的材料[6],该书引《魏纪》云:谯郡嵇康,与阮籍、阮咸、山涛、向秀、王戎、刘伶友善,号竹林七贤,皆豪尚虚无,轻蔑礼法,纵酒昏酣,遗落世事。该则材料明确提出了“竹林七贤”的名号,并准确概括了其特征。但可惜的是卫绍生忽略了《魏纪》一书的作者和成书年代,以至于将此重要材料放过,没有深入讨论。《魏纪》一书,《隋书·经籍志》有记载,“《魏纪》十二卷,左将军阴澹撰。” [7]阴澹其人,史籍无传,但在《晋书》中提到过此人,《晋书·张轨传》载:
永宁初,(张轨)出为护羌校尉、凉州刺史。于时鲜卑反叛,寇盗从横,轨到官,即讨破之,斩首万馀级,遂威著西州,化行河右。以宋配、阴充、汜瑗、阴澹为股肱谋主,征九郡胄子五百人,立学校,始置崇文祭酒,位视别驾,春秋行乡射之礼。[8]
永宁是晋惠帝复位时所改的年号,该年号仅用了两年,301~302,其时“竹林七贤”中最年轻的王戎仍在世(王戎于305年去世)。这时阴澹已经是凉州刺史张轨的股肱谋主;即便考虑魏晋士人成名较早的特点,年龄也不应当低于20岁。当时正是“八王之乱”激战正酣之际,中原一片混乱,张轨在凉州一带开创了相对安定的一片乐土,推行教化,后来建立了前凉王国。阴澹正是在这里才有从容写作《魏纪》的环境,而《魏纪》的写成时间可以考虑定于两晋之际(东晋第一任帝司马睿于317年称帝),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这样问题就比较清楚了,最早记载“竹林七贤”名号的文献应该是《魏纪》,成书时间大致在两晋之际。如果考虑到阴澹著《魏纪》不是凭空创造而应有所依据的话,那么可以肯定地说,在西晋时期甚或“竹林七贤”活动的魏晋之际,就有了“竹林七贤”的名号。
为什么阴澹会在《魏纪》中提到“竹林七贤”的名号,而其它著于东晋之前的史书及其他文献中没有提到此名号呢?我认为原因主要如下。“七贤”中名气最大、声誉最高的嵇康因反抗司马氏集团的“名教之治”被无辜杀害,这是晋王朝的一个很大的污点。而采用卑劣手段夺取魏政权的晋王朝猜忌心极重,当然很难有士人敢公开提“竹林七贤”的名号,因为如果承认嵇康是贤士,那么晋王朝就背上了“杀贤”的罪名。嵇康之子嵇绍因为这个缘故,直到太康二年(281),才在山涛的荐举下入仕。《世说新语·政事》第8条注引王隐《晋书》云:
时以绍父康被法,选官不敢举。年二十八,山涛启用之,世祖发诏,以为秘书丞。
在这种政治环境中,即便是“竹林七贤”在世的几位,包括身居高官、备受重用的山涛、王戎也不敢犯这个忌讳,我们只要看看陈寿的《三国志》及向秀的《思旧赋》提到嵇康时含糊其辞的语句就可了解当时严酷的背景。但西晋元康时期,天下承平,法度渐松,加之晋武帝司马炎与其父祖相比还算宽厚,“正始名士”的清谈之习和“竹林七贤”的放达之风日渐盛行起来,出现了专意模仿“七贤”风度的所谓“元康八达”等贵游子弟,而尚在人世、位高权重的王戎也不时回忆“竹林之游”的情形,应该在这时“竹林七贤”的名号和事迹被人重新提起并广为流传,阴澹才能采之入书。在晋惠帝时期,一个白痴皇帝任人摆布,天下大乱,而远居边陲的阴澹更不须为此事担心。更何况在荡阴一役(304),嵇康之子嵇绍为保护晋惠帝而死,成为晋王朝少见的忠臣,关于嵇康的忌讳可以说已完全解除了。在这种情况下,阴澹著《魏纪》记载“竹林七贤”之名号和事迹应该是顺理成章了。但还有问题没有解决,为什么到东晋时期又有人对“竹林七贤”的名号及事迹提出质疑呢?如何解释陈寅恪先生所提到的两条材料?
陈寅恪先生提到的两条质疑“竹林七贤”名号及事迹的材料都出自《世说新语》一书。《世说新语·伤逝类》“王濬冲为尚书令”条云:
王濬冲(王戎)为尚书令,著公服,乘轺车经黄公酒垆下过,顾谓后车客:“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竹林之游亦预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
而刘孝标注引戴逵《竹林七贤论》曰:
俗传若此,颍川庾爰之尝以问其伯文康(庾亮),文康云:“中朝所不闻,江左忽有此论,皆好事者为之也。”陈寅恪先生由此得出结论说:王戎与嵇康、阮籍饮于黄公酒垆,共作“竹林之游”,都是东晋好事者捏造出来的。“竹林”并无其处。
《世说新语·文学类》“袁彦伯作《名士传》成”条又云:袁彦伯(袁宏)作《名士传》成,(刘注:宏以夏侯太初、何平叔、王辅嗣为正始名士,阮嗣宗、嵇叔夜、山巨源、向子期、刘伯伦、阮仲容、王濬冲为竹林名士,裴叔则、乐彦辅、王夷甫、庾子嵩、王安期、阮千里、卫叔宝、谢幼舆为中朝名士。)见谢公(谢安),公笑曰:“我尝与诸人道江北事,特作狡狯耳,彦伯遂以著书。”
陈寅恪先生又据此得出结论说:所谓正始、竹林、中朝名士,即袁宏著之于书的,是从谢安处听来,而谢安自己却说他与诸人“道江北事,特作狡狯”,初不料袁宏著之于书。[9]
由我们前一部分的讨论可知,不但初录“竹林七贤”名号的阴澹年辈远远大于谢安,即便谈论过“七贤”故事的庾亮(生于289)、记录过“七贤”名号的孙盛(大约生于300)、在《吊嵇中散》一文中有“取乐竹林,尚想蒙庄”之语的王导丞相掾李充年龄也远大于谢安(生于320), [10]因此说“竹林七贤”的名号出自谢安的推论很难让人信服。并且从《世说新语》的有关记载来看,在谢安生活的时代,“竹林七贤”的名号及故事已经非常流行,谢安及其子弟就多次谈论过。如:
谢万作《八贤论》,与孙兴公往反,小有利钝。(刘注:《中兴书》曰:“万善属文,能谈论。”万集载其序四隐四显为《八贤》之论,谓渔父、屈原、季主、贾谊、楚老、龚胜、孙登、嵇康也。其旨以处者为优,出者为劣。孙绰难之,以谓体玄识远者,出处同归。文多不载。)谢后出以示君齐,顾曰:“我亦作,知卿当无所名。”(《世说新语·文学》91)
郗嘉宾问谢太傅(谢安):“林公(支遁)何如嵇公(嵇康)?”谢云:“嵇公勤著脚,裁可得去耳。”又问:“殷(殷浩)何如支?”谢曰:“正尔有超拔,支乃过殷;然亹亹论辩,恐殷欲制支。”(《世说新语·品藻》67)
谢遏诸人共道“竹林”优劣,谢公云:“先辈初不臧贬‘七贤’。”(刘注:《魏晋春秋》曰:“山涛通简有德,秀、咸、戎、伶朗达有俊才。于时之谈,以阮为首,王戎次之,山、向之徒,皆其伦也。”)若如盛言,则非无臧贬。此言缪矣。(《世说新语·品藻》71)
谢遏绝重其姊,张玄常称其妹,欲以敌之。有济尼者,并游张、谢二家。人问其优劣,答曰: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世说新语·贤媛》30)
另外《艺文类聚》卷八十八载有谢道韫《拟嵇中散诗》一首。谢万是谢安之弟,谢遏、谢道韫是谢安的子侄辈。综合以上材料可以看出,在谢安生活的时代,评论以嵇康为首的“竹林七贤”已经是时代风气,连僧尼也有“林下风气”之语,谢安自己也说“先辈初不臧贬‘七贤’”,也有力地证实了“竹林七贤”之名号在谢安之前即已流行。但谢安对“竹林七贤”的态度非常耐人寻味,他不大愿意谈“七贤”故事,偶有谈及也有贬无褒。尤其是他对“竹林七贤”中的代表人物、东晋士人尊崇偶像嵇康的评价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与他的弟弟谢万和侄女谢道韫的看法大相径庭。余嘉锡先生对“郗嘉宾问谢太傅”条评议道:
嘉锡案:本篇载安答王子敬语,以为支遁不如庾亮。(作者注:见《世说新语·品藻》70)又答王孝伯,谓支并不如王濛、刘惔。(作者注:见《世说新语·品藻》76)今乃谓中散努力,才得及支;而殷浩却能制支,是中散之不如庾亮辈也。乃在层累之下也。夫庾、殷庸才,王仲祖亦谈客耳,讵足上拟嵇公?刘真长虽有才识,恐亦非嵇之比。支遁缁流,又不足论。安石褒贬,抑何不平?虽所评专指清谈,非论人品,然安石之去中散远矣!何从亲接謦欬,而遽裁量其高下耶?此必流传之误,理不可信。[11]余嘉锡先生因为谢安此语大背常理而认为是流传之误,其实这是谢安一贯的看法,正和庾亮讥
评王戎经黄公酒垆忆念嵇、阮之事相若,并且《世说新语》也正好记载了谢安对黄公酒垆事的看法。《世说新语·轻诋》24:
庾道季诧谢公曰:“裴郎云:‘谢安谓裴郎乃可不恶,何得为复饮酒?’裴郎又云:‘谢安目支道林,如九方皋之相马,略其玄黄,取其俊逸。’”谢公云:“都无此二语,裴自为此辞耳!”庾意甚不以为好,因陈东亭《经酒垆下赋》。读毕,都不下赏裁,直云:“君乃复作裴氏学!”于此《语林》遂废。今时有者,皆是先写,无复谢语。(刘注:《续晋阳秋》曰:“晋隆和中,河东裴启撰汉、魏以来迄于今时,言语应对之可称者,谓之《语林》。时人多好其事,文遂流行。后说太傅事不实,而有人于谢坐叙其黄公酒垆,司徒王珣为之赋,谢公加以与王不平,乃云:‘君遂复作裴郎学。自是众咸鄙其事矣。……”)
黄公酒垆事,裴启以之入《语林》,王珣(王导之孙)以此事作《经酒垆下赋》,谢安都不以为意,认为是“自为此辞耳”,可见谢安和庾亮对此事的看法是一致的。这说明在“竹林七贤”名号及故事流传的过程中,曾遭受过诸如庾亮、谢安等重臣兼名士的质疑,使之在历史上留下了一个疑案,并为陈寅恪先生采之为据。但庾亮和谢安对此质疑的原因何在?恐怕值得认真考虑,我觉得刘孝标注引的《续晋阳秋》“谢公加以与王不平”一语道破端倪。
王晓毅先生分析,因为嵇康、阮籍在两晋之际的威望与日僧增,所以东晋初期主掌政局的琅琊王氏家族为提高该家族在士族清流社会中的地位,选择了王戎为家族先贤,着力宣扬“竹林之游”。庾亮极力否认王戎重游竹林之事意在抵制其政敌琅琊王氏家族的政治影响,是颍川庾氏与琅琊王氏的“江州之争”所致。[12]我认为王晓毅先生的这个分析是很有道理的,不但是庾亮,而且包括谢安,他们对“竹林七贤”之名号和故事的质疑都与琅琊王氏家族的矛盾有关,从中可以看出东晋中前期政局的变化。
琅琊王氏家族兴起于魏晋,是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首屈一指的簪缨世家,“王谢”一词甚至成为世家大族的代称。琅琊王氏家族的第一代人物是以孝子著称的王祥,他后来历居魏、晋三公之职,奠定了琅琊王氏家族兴盛的基础。第二代的代表人物就是王戎了,王戎年少时结交了本是自己父亲王浑的朋友阮籍,进而在阮籍的引荐下成为“竹林七贤”之一,声望日隆。魏晋易代之际投靠了司马氏集团,由此官运亨通,封安丰侯,和“竹林七贤”中的山涛一样位居三公,贵显一时。王戎以俭吝著称,做官与世浮沉,《晋书》对王戎多有批评,却对家族中人多有奖掖,由此使王氏家族更为显赫。王戎和王衍共同提携了王氏家族的第三代人物王导、王敦、王澄等人,使王氏家族达到极盛,甚至控制了对士人的品评。[13] “八王之乱”以及“五胡之乱”中,王戎去世,王衍身背“清谈误国”之罪名被杀,但琅琊王氏的势力并没有受到多大影响。王导、王敦拥戴司马睿在江南立足,司马睿称帝后甚至有“王与马,共天下”之时语,东晋建立之初,琅琊王氏家族无疑是第一家族。为了进一步巩固其家族在士族清流社会中的地位,王导等人应该从东晋之初就广为宣扬“竹林七贤”之名号及故事,因为“七贤”中的嵇康、阮籍等人已成为士族青年崇拜的偶像,更准确地说这种宣扬恐怕在王戎晚年就已经开始了。除了黄公酒垆的故事很可能出自王戎之口外,我们还可以从《世说新语》中找到其他一些例子。
王戎云:“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世说新语·德行》16)有人语王戎曰:“嵇延祖(嵇康之子嵇绍)卓卓如野鹤旨在鸡群。”答曰:“君未见其父耳。”(《世说新语·容止》11)
从《世说新语》和其他史籍中可知,在“竹林七贤”中和王戎关系最好、交往最多的是阮籍,但奇怪的是王戎偏偏很少谈阮籍,却屡屡提及嵇康。从史料上看,王戎和嵇康关系一般,反倒是和构陷嵇康的钟会关系不错。[14]并且王戎所说的“与嵇康居二十年”一句从两人的年岁及交往上看也很值得怀疑,王戎生于魏青龙二年(234),嵇康死于魏景元四年(263),前推20,243,王戎年仅10岁。而且以嵇康“刚肠疾恶”的个性,能像王戎所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吗?要么是王戎与嵇康交往不多,要么出自王戎编造。总之,王戎是极力要和“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嵇康拉近关系。嵇康无罪被杀,本就是晋王朝的丑闻,当时同情者就很多,只是不敢公开表露罢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嵇康的个人魅力在魏晋时代越发凸显出来,声望越来越高,王戎通过拉近和嵇康的关系也可以提高自己的声誉,当然也不能否认王戎还有追念“竹林之游”的真情,毕竟那是一段快乐美好的时光。而王导等王氏子弟当然会在渡江之后着力宣扬“竹林七贤”之名号和故事,其中不无渲染和夸人之处。如《世说新语·文学》21条载:
旧云,王丞相(王导)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
嵇康著有《声无哀乐论》、《养生论》,王导渡江后所道三理,有两理皆为嵇康所创,可见王导对嵇康的推崇。《世说新语·言语》40条又载:
周仆射(周顗)雍容好仪形,诣王公,初下车,隐救人,王公(王导)含笑看之。既坐,傲然啸咏。王公曰:“卿欲希嵇、阮邪?”答曰:“何敢近舍明公,远希嵇、阮!
从这里又可以看出王导等人在闲谈时经常提起嵇康、阮籍等“竹林七贤”故事。既然琅琊王氏家族欲借“竹林七贤”之名号和故事提升和巩固其在士族中清流地位,那么其政敌通过质疑此名号和故事来达到削弱琅琊王氏家族影响的目的就再正常不过了。
琅琊王氏家族势力之大连东晋帝王也为之忧心,晋元帝采取许多措施来削弱王氏家族的影响也力所不及,反倒招致王敦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公然兴兵反叛。晋明帝继位后开始倚重外戚颍川庾氏家族的势力制衡王氏家族,这是王、庾两大家族矛盾的开始。王敦第二次兴兵叛乱失败后,王氏家族的势力开始削弱,以庾亮兄弟为首的颍川庾氏家族的势力开始占据上风,东晋政局为之一变,王、庾两氏的矛盾更为激烈和表面化,《世说新语·轻诋》4条载:
庾公(庾亮)权重,足倾王公。庾在石头,王在冶城坐。大风扬尘,王以扇拂尘曰:“元规尘污人!
庾亮甚至还有联合郗鉴废除王导的打算,两大家族围绕江州之控制权进行了一系列激烈的争斗。[15]了解了这一点就会理解庾亮质疑琅琊王氏家族盛传的黄公酒垆故事的背景了。
陈郡谢氏是魏晋时期后起家族,自“元康八达”之一谢鲲之后才渐渐跻身上流士族,但东晋初期还没有很大名望,曾遭诸葛恢的拒婚和阮裕的嘲讽, [16]直至谢安出山后家族势力才渐渐兴盛起来,到淝水之战声望达到极盛,成为可以与久负盛名的琅琊王氏相媲美的高门大族。王、谢两氏的矛盾史料语焉不详,但可以推测一下。《世说新语·伤逝》15条载:
王东亭与谢公交恶。(刘注:中兴书曰:“珣兄弟皆婿谢氏,以猜嫌离婚。太傅既与珣绝婚,又离妻,由是二族遂成仇衅。”)王在东闻谢丧,便出都诣子敬道:“欲哭谢公。”子敬始卧,闻其言,便惊起曰:“所望于法护。”(刘注:法护,珣小字。)王于是往哭。督帅刁约不听前,:“官平生在时,不见此客。”王亦不与语,直前,哭甚恸,不执末婢手而退。(末婢,谢琰小字,琰字瑗度,安少子。开率有大度,为孙恩所害。赠侍中司空。)
从这里可知王、谢两大家族本来一直通婚,关系还不错,但不知什么事导致王珣兄弟与谢氏离婚,“由是二族遂成仇衅”。“猜嫌”究竟为何事,史书未明言,我推测是王氏子弟以门第骄人,轻慢虽是后起但已显赫的谢氏家族,而谢氏家族对此难以忍受。虽然是我的推测,但可以找出一条例证,《世说新语·简傲》12条载:
谢公尝与谢万共出西,过吴郡。阿万欲相与共萃王恬许,(刘注:恬已见)时为吴郡太守。太傅云:“恐伊不必酬汝,意不足尔!”万犹苦要,太傅坚不回,万乃独往。坐少时,王便入门内,谢殊有欣色,以为厚待己。良久,乃沐头散发而出,亦不坐,仍据胡床,在中庭晒头,神气傲迈,了无相酬对意。谢于是乃还。未至船,逆呼太傅。安曰:“阿螭不作尔!(刘注:王恬,小字螭虎。)
王恬是王导次子,王珣兄弟是王导之孙,从王恬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王氏子弟对谢氏家族的傲慢,实际上王氏子弟作为高门士族的傲慢是出了名的,《世说新语·简傲》多有记载,谢安是深知这一点的。在谢氏家族初兴之时为了提高和巩固家族的地位,还可以忍受这一点,但当谢氏家族在淝水之战中立下不世功业,业已成为第一流门阀之后,恐怕很难忍受王氏子弟的骄慢了。了解了这一点,我们也可以理解谢安对琅琊王氏家族极力鼓吹并由此获益的“竹林七贤”之名号和故事的质疑和贬抑了。
综上所论,本文认为,“竹林七贤”之名号及故事在魏晋之际就广为流传,西晋初期因为嵇康被司马氏无辜杀害的事情而成了忌讳,因此少见史书记载和时人议论。西晋后期随着政治的放松和社会的混乱,“竹林七贤”之名号和故事又重新流行起来,其中的领袖人物嵇康和阮籍尤其为士族子弟所崇拜。而在其流传的过程中,“竹林七贤”之王戎为代表的琅琊王氏家族也开始宣扬借以提高家族在士族社会的清流地位,其中不乏渲染之处,并为两晋之际的阴澹最先载入《魏纪》。东晋之初,琅琊王氏家族凭借其尊崇的地位和巨大的影响力继续宣扬“竹林七贤”之名号和故事并为之定型,成为魏晋文化的象征。而作为其政敌的颍川庾氏和陈郡谢氏的代表人物庾亮和谢安又通过质疑和贬抑此名号和故事来削弱和打击琅琊王氏家族的影响,使之成为一桩历史疑案。
 
【注释】
[1]参见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81;《三国志曹冲华佗传与佛教故事》,《寒柳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61页。
[2]参见陈寅恪著,万绳楠整理:《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黄山书社,1987,4850页。
[3]参见周凤章:《“竹林七贤”称名始于东晋谢安说》,《学术研究》19966;范子烨:《论异型文化之合成品:“竹林七贤”的意蕴与背景》,《学习与探索》19972期。
[4]参见卫绍生:《竹林七贤若干问题考辨》,《中州学刊》19995;李中华:《“竹林之游”事迹考辨》,《江汉论坛》20011;王晓毅:《“竹林七贤”考》,《历史研究》20015;韩格平:《竹林七贤名义考辨》,《文学遗产》20032
[5]参见王晓毅:《“竹林七贤”考》,《历史研究》20015期。
[6]参见卫绍生:《竹林七贤若干问题考辨》,《中州学刊》19995期。
[7]参见《隋书》三十三卷。
[8]参见《晋书》八十六卷。
[9]参见陈寅恪著,万绳楠整理:《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黄山书社,1987,4950页。
[10]李充《吊嵇中散》文见()严可均辑《全晋文》,商务印书馆,1999,559页。
[11]参见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534页。
[12]参见王晓毅:《“竹林七贤”考》,《历史研究》20015期。
[13]参见《世说新语》之《赏誉》和《品藻》诸条。
[14]参见《世说新语•赏誉》56条及《晋书》卷四十三《王戎传》。
[15]参见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之《庾氏之兴和庾、王江州之争》一章,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106131页。
[16]事见《世说新语•方正》25条和《世说新语•简傲》9条。
 
(原载《中国哲学史》,2008年第2。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