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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尚清】程颢仁说思想研究

程颢,字伯淳,称明道先生,生于北宋仁宗明道元年(公元一三二年),死于北宋神宗元丰八年(公元一八五年)。其弟程颐,在《明道先生行状》中称赞程颢:孟子没而圣学不传,以兴起斯文为己任。”①在《明道先生墓表》中又说: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先生生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志将以斯道觉斯民。……先生出,倡圣学以示人,辨异端,辟邪说,开历古之沉迷,圣人之道得先生而后明,为功大矣。”②在程颐的这两篇文中,盛赞明道得不传之圣人之学于孟子死后之千四百年。孔孟所开创的儒学,其精髓是仁学。明道继承孔孟的仁学传统,提出了自己的新仁学,成为宋明理学的奠基者之一。学者一般认为,在程颢的思想体系中占有最重要的地位,此固然不错。但是,更进一步说,才是程颢思想的核心,黄宗羲在《宋元学案·明道学案》中就明确地说:宗羲案:明道之学,以识仁为主来理解程颢的思想,或许更贴近其思想的实质。《宋朝名臣言行录外集》卷二载:先生每见上,必言君道以至诚仁爱为本,未尝及功利。”④

宋神宗元丰二年己未(公元一七九年),程颢四十八岁时,弟子蓝田吕大临东见程颢,记有《元丰己未吕与叔东见二先生语》,其中有后人称为《识仁篇》的语录,其全文如下:

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知、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若心懈则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待穷索?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名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若反身未诚,则犹是二物有对,以己合彼,终未有之。(一本下更有未有之三字)又安得乐?《订顽》意思,乃备言此体。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若存得,便合有得。盖良知良能元不丧失,以昔日习心未除,却须存习此心,久则可夺旧习。此理至约,惟患不能守。既能体之而乐,亦不患不能守也。

《识仁篇》是北宋最著名的仁说文献,对后世的影响很大,开启了此后从二程到朱子关于仁说众多而热烈的辩论,成为当时儒学界主要话语。下面我们便仔细地释论程颢的《识仁篇》,以阐明程颢的仁说思想。

一、学者须先识仁

程颢《识仁篇》开篇就说学者须先识仁,这也说明程颢认为识仁在其仁说思想中具有首要的地位。《识仁篇》中所谓的,不是认识论所说的知识,而是一种体悟、觉解、默会、感通,是中国哲学德性修养的基本方法。在程颢看来,宇宙万物的生生之意、春意、感通意最可以识仁”“观仁

万物之生意最可观,此元者善之长也,斯所谓仁也。

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去,问之,云:与自家意思一般。”⑦

观鸡雏。(此可观仁。)⑧

仁便是一个木气象,恻隐之心便是一个生物春底气象。

从万物的生意、春意、生长畅茂中,最可以体贴出意,这是程颢的一种点化语,要在人默而识之,从中体会的深意。程颢以生意观仁的思想,主要是受《易传》的影响。《易传》认为天地之大德曰生”(《系辞下传》),生就是天地大德,又说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乾卦·彖传》)至哉坤元,万物资生”(《坤卦·彖传》),在《周易》中,乾、坤两卦分别指象天、地,而资始资生便是天地生生之大德。对生的强调可谓是中国哲学的重要传统,但是《周易》却没有把天地生生大德与联系起来,程颢则明确用万物的生意、春意来指点仁,是儒家仁学思想的重要发展。

程颢仁说思想的另外一个重要特点是从感通来指点。以生意观仁可以说是从肯定的方面来体贴仁;从感通的角度来识仁,则是从否定的方面,作为个体人的生命之一体贯通来默契仁:

医家以不认痛痒谓之不仁,人以不知觉不认义理为不仁,譬最近。

医家言四体不仁,最能体仁之名也。(11)

人之一肢病,不知痛痒,谓之不仁。人之不仁,亦犹是也。盖不知仁道之在己也。知仁道之在己而由之,乃仁也。(12)

仁的其中之一个重要含义是一种当人面对同胞或宇宙万物处于苦难、不幸情境时,自然从心中流出的一种恻隐之心,不安、不忍之心。人之所以会有这种恻隐之心,是因为人与万物的息息相通、相感,而不仁则是一种漠视、硬心肠、麻木。程颢认为人的这种不仁的状态,最可以从医家言四体不仁中体解出来。因为若四体不仁,则不知觉不识痛痒,是一种病态。程颢借医家的说法来体仁,应该说是非常生动的,人人皆可一语而悟,与孟子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孟子·公孙丑上》)一样,皆活生生的。这说明程颢对仁有很深的体悟,故能随机而化、随缘而点。另一方面,也说明,程颢对医学知识具有很深的涵养。程颢的这种思想主要源自《黄帝内经·素问》:帝曰:‘……痹或痛、或不痛、或不仁,或寒、或热,或燥、或湿,其故何也?歧伯曰:痛者,寒气多也,有寒故痛也。……其不痛、不仁者,病久入深,荣卫之行濇,经络时踪,故不通。’”程颢认为人生来就禀赋有仁心、仁德,人只要知仁道之在己而由之,就是。天地的生生之仁和人的感通之仁是一脉相承的,人的感通之仁是天地生生之仁的贯注,因为人和天地万物本来就是一体感通的。

二、仁者浑然与物同体

程颢在《识仁篇》紧接着学者须先识仁后,便说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仁者是一种具有仁德之人,而他的境界达到了浑然与物同体的天地境界。冯友兰先生说:“‘浑然与物同体,这是程颢对于宇宙、人生的理解。他认为,万物本来是一个整体,它们之间有着休戚相关的内部联系。他认为,学道学要首先明白这个道理。但道学并不是一种知识,所以仅仅识得此理还不行,更重要的是要实在达到这种境界,要真实感觉到自己与物同体。”(13)先生此语甚是。程颢认为天人是一体的,天地就是一个大身体,从万物的春意、生意中最可观解天地之仁;而四体痿痹不仁,最可以从反面说明不仁的一种状态。程颢说:道,一本也。”(14)“天人本无二,不必言合。”(15)“须是合内外之道,一天人。”(16)程颢所说的一本,就是天人同一根本、根源,天人原本就是息息相通的同一整体,如同人之身体一样,自然感通,痛痒相知。所以程颢又说:

医书言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诸己,自不与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故博施济众,乃圣人之功用。仁至难言,故止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欲令如是观仁,可以得仁之体。(17)

刚毅木讷,质之近乎仁也;力行,学之近乎仁也。若夫至仁,则天地为一身,而天地之间,品物万形为四肢百体。夫人岂有视四肢百体而不爱者哉?圣人,仁之至也,独能体是心而已,曷尝支离多端而求之自外乎?故能近取譬者,仲尼所以示子贡以为仁之方也。医书有以手足风顽谓之四体不仁,为其疾痛不以累其心故也。夫手足在我,而疾痛不与知焉,非不仁而何?世之忍心无恩者,其自弃亦若是而已。(18)程颢认为,仁者把天地万物看作是一体的,无不是自己的一部分。仁者有这样的觉解,就会把万物看成与自己是息息相关的。否则,就像医书所说的手足痿痹不仁时,由于气已不贯,本来是自己的手足,也痛痒不关,就跟不属于自己的一样。在《论语·雍也》篇中,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程颢同意孔子的观点,认为“‘博施济众,乃圣人之功用。因为仁很难形容,所以孔子能近取譬,给子贡指点仁之方。程颢认为如是观仁,可以得仁之体。陈来先生认为,先秦儒家的仁学强调博施济众的人道主义,在程颢看来,这样的仁学还不是的最高境界。他认为,博施济众只是仁的’(表现),还不是仁的’(根本)。仁在根本上是一种最高的精神境界,这种境界就是与万物为一体’‘浑然与万物同体。程颢的这个思想与周敦颐提出孔颜乐处一样,都是突出儒家思想中对于最高精神境界的追求。”(19)程颢也说:“‘博施济众,云必也圣乎者,非谓仁不足以及此,言博施济众者乃功用也(20)“语仁而曰可谓仁之方也已者,何也?盖若便以为仁,则反使不识仁,只以所言为仁也。故但曰仁之方,则使自得之以为仁也。”(21)陈来先生此解可谓得程颢之意。

程颢仁者,浑然与物同体的仁说,继承了先秦儒家天人合一的思想,程颢的发展在于把天人合一、浑然与物同体,与联系起来,认为是仁者的一种最高境界。程颢的这种思想,也受到了张载《西铭》的影响,《识仁篇》中,程颢就说《订顽》意思,乃备言此体(22)《订顽》即是《西铭》,备言此体指的是仁之体。张载在《西铭》中提出了一种乾父、坤母,民胞、物与的天地境界,但是张载在《西铭》中,还没有直接指出这种把天地万物看成与自己息息相关、休戚与共的境界,就是仁者浑然与物同体的境界,这是程颢与张载不一样的地方。程颢说:《西铭》某得此意,只是须得佗子厚有如此笔力,佗人无缘做得。孟子以后,未有人及此。得此文字,省多少言语。且教佗人读书,要之仁孝之理备于此,须臾而不于此,则便不仁不孝也。程颢对张载的《西铭》推崇备至,认为孟子之后,无人能达此仁者境界。同时,认为仁孝之理备于《西铭》。不过,程颢说话浑沦、圆融,他又说:《订顽》一篇,意极完备,乃仁之体也。学者其体此意,令有诸己,其地位已高。到此地位,自别有见处,不可穷高极远,恐于道无补也。”(23)程颢在此提醒学者,不可穷高极远,因为这样于道无补。这也说明在程颢极力称赞张载《西铭》意极完备,乃仁之体的同时,也指出其中不足之处在于,只提示学者最高的仁者境界,且未言如何达到此境界,即没有提示学者识仁、观仁的功夫,而这是程颢认为学者必须首先解决的,所以程颢说学者须先识仁

三、所以谓万物一体者,皆有此理

上面我们讨论了程颢如何指点学者识仁、观仁,以及仁者所达到的浑然与物同体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者境界。但是,仁者与万物同体的最终根据是什么?在《识仁篇》中虽未提及,但是程颢在其他地方则明确指出:所以谓万物一体者,皆有此理

所以谓万物一体者,皆有此理,只为从那里来。生生之谓易,生则一时生,皆完此理。(24)程颢引用《易·系辞下》生生之谓易,认为宇宙乃一生之大流,易就是宇宙变化流行的总体。宇宙万物在生成的同时,都同时禀赋有理,这理就是所以万物一体的最终根据。程颢说: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体则谓之易,其理则谓之道,其用则谓之神,其命于人则谓之性,率性则谓之道,修道则谓之教。”(25)程颢认为,宇宙万物的生成是一个无声无臭的自然过程,没有所谓人格神的主宰者,其流行变易的总体、统体就是易,其所以变易流行的根据、原理就是道,其流行变化的奇妙作用、神秘莫测就是神,天所命予、赋予人的就是性,人按照天性行事就是人道,修养、陶冶这种人道就是教化。朱子在解释程颢上段话时,说体,是体质之体,犹言骨子也。易者,阴阳错综,交换代易之谓,如寒暑昼夜,阖辟往来。天地之间,阴阳交错,而实理流行,盖与道为体也。寒暑昼夜,阖辟往来,而实理于是流行其间,非此则实理无所顿放。犹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有此五者,而实理寓焉。故曰其体则谓之易,言易为此理之体质也。”(26)朱子的说法是比较正确的,在此处,易不是指形而上的本体,而是形而下的气化流行的总体、体质。(27)

程颢说:天者理也(28)又说: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29)这说明程颢认为天理或理在其学说体系、个人修养工夫中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黄宗羲之子黄百家说:百家谨案:《乐记》已有灭天理而穷人欲之语,至先生始发越大明于天下。盖吾儒之与佛氏异者,全在此二字。吾儒之学,一本乎天理。而佛氏以理为障,最恶天理。先生少时亦曾出入老、释者几十年,不为所染,卒能发明孔、孟正学于千四百年无传之后者,则以天理二字立其宗也。”(30)“天理二字立其宗,说明了天理在程颢思想中的极其重要的地位。程颢当然知道天理二字并不是其首先提出来的,因为在《礼记·乐记第十九》中便有: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礼记》虽拈出了天理的思想,但是还限于人生心性修养论的层面。而程颢的突出贡献是认为天理是贯通天人的所以根据、原理,并与其仁说联系起来,这就是形而上的道:

《系辞》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又曰:立天之道日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亦形而下者也,而曰道者,惟此语截得上下最分明,元来只此是道,要在人默而识之也。(31)在这里,程颢明确提出阴阳也是形而下者,而道则是形而上者,是所以一阴一阳的根据和原理,程颢这里所谓的道,也就是其所说的理或天理。因为理是形而上的,所以紧要在人默而识之,它不能仅仅通过闻见而得。程颢据此批评张载:“‘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若如或者以清虚一大为天道,则(一作此。)乃以器言而非道也。”(32)程颢批评张载所说的清虚一大乃是气,属于形而下的器的层面,不能和形而上的道的层面相混淆。

二程认为理是形而上的,它没有时空的限制,亘古常存,与人事的善恶无关:天理云者,这一个道理,更有甚穷已?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人得之者,故大行不加,穷居不损。这上头来,更怎生说得存亡加减?是佗元无少欠,百理具备。”(33)天理没有穷已,亘古亘今都在起作用,不为尧善而存,不为桀恶而亡。人只要体贴出此天理,就能大行不加、穷居不损,因为人人都生而完具此天理,无少欠缺。所以程颢又说: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须着如此说。器亦道,道亦器,但得道在,不系今与后,己与人。”(34)“万物皆只是一个天理,己何与焉?”(35)这说明程颢充分认识到了理的客观性、普遍性、超越性,不以人的主观意志、善恶和社会的好坏为转移。所以又说:理则天下只是一个理,故推至四海而准,须是质诸天地,考诸三王不易之理。故敬则只是敬此者也,仁是仁此者也,信是信此者也。又曰:颠沛造次必于是。又言吾死之未能信,只是道得如此,更难名状。”(36)

程颢体贴出天理,认为它是万物变易的所以根据,区分形上、形下,并认为理是仁者与万物为一体的所以原理,这是他的突出贡献。但是程颢还没有用下定义的方式明确把仁和理联系起来,虽然程颢已有仁孝之理的说法。

四、义礼智信皆仁

宋明儒者不但强调对最高境界的体悟与觉解,更重视仁者境界在人伦事务中的践履与发用,在日常事务中体现仁,而不是把仁作为一个空洞的教条。所以程颢在《识仁篇》中接着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便说:义、礼、智、信皆仁也。仁义礼智信,是儒家的五常,作为个人修身的道德法则、规范具有普遍、永恒的意义。二程说:

仁、义、礼、智、信五者,性也。仁者,全体;四者,四支。仁,体也。义,宜也。礼,别也。智,知也。信,实也。(37)仁义礼智信是天赋予人的本性,天然完具,自然而有。用人来做比喻,仁是人身的全体,而义礼智信是四肢。仁既是全德,也是义礼智信的本体,义礼智信都是仁在各方面的表现,如义是仁之合宜的表现,礼是仁之别异的表现,智是仁之觉知的表现,信则是仁之诚实的表现。这里,隐约有仁为体,而义礼智信为用的思想。在下面的一条语录中,二程明确提出了仁体义用的思想:

仲尼言仁,未尝兼义,独于《易》曰: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而孟子言仁必以义配。盖仁者体也,义者用也,知义之为用而不外焉者,可与语道矣。世之所论于义者多外之,不然则混而无别,非知仁义之说者也。(38)二程认为,孔子多言仁,但未仁义兼说,即没有把仁义联系起来,而孟子则仁义并举,如孟子说:仁,人心也。义,人路也。”(《孟子·告子上》),其实孟子不但仁义并举,而且把仁义礼智作为人的四种最基本的德性,认为人皆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端之心,而且仁义礼智根于心。不同之处在于,二程认为仁是全体,义礼智信则是仁之分殊的表现。所以程颐又说:

四德之元,犹五常之仁,偏言则一事,专言则包四者。(39)程颐认为,天道元亨利贞四德中的元,犹如仁义礼智信五常中的仁。如果单说,则仁和元只是一德,如果兼说,则仁包括仁义礼智四德,为全德之称、众德之摄。

程颢不但强调一本、一体,同时又强调义礼智信皆仁,这是其思想圆融的表现。后来的程颐、杨时、李侗、朱子等都非常强调理一分殊,可以说和程颢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不过,程颢的思想还是偏于强调一本、同体、理一、浑然,对分殊的强调还是不够的。因为程颢的思想主要还是一种道德伦理的思想,在道德的修养中,强调一本、贯通、圆融,这是道德修养的特点所致。而程颐、朱子的思想体系中,在强调德性修养的同时,其思想学说融入了较多知识论的成分,要格事事物物之理,必须强调分殊。道德论和知识论的方法是不一样的,知识论强调分析、即物穷理,而道德论则强调圆融、反身省察,二者不能混同。

五、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

程颢在《识仁篇》中接着说: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所谓识得此理中的此理,当是作为仁者所以浑然与物同体的根据的天理,以诚敬存之中的,也应是天理。因此,可以说程颢在仁者通过识仁的功夫,认识到仁者所以浑然与物同体的根据是天理后,剩下的只是诚敬存理功夫。在先秦,《中庸》特别强调了在宇宙、人生中地位,认为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又说: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中庸》认为有诚之自诚明自明诚两种修养功夫,认为诚者是天之道,是一种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的功夫,率性而行,便是天道的流行和表现,这也就是孟子所谓由仁义行而非行仁义的功夫,《孟子·离娄下》说: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程颢也认为仁者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如果诚敬存理的功夫发生了松懈,则需有防检;天理未得,才需要穷索。仁者已经体贴出天理,只需存久自明,不待穷索。程颢认为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名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若反身未诚,则犹是二物有对,以己合彼,终未有之。(一本下更有未有之三字)又安得乐?《订顽》意思,乃备言此体。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也就是说识仁是仁者体悟、觉解仁道、仁理的手段,浑然与万物同体是仁者识仁之后所具有的一种境界,天理是仁者所以浑然与物同体的根据、原理,义礼智信皆仁是仁之全德在日用伦常之中分殊的表现,而诚敬则是仁者存养仁理的一种功夫,五者具有内在的逻辑联系。学者识得仁体,实有诸己,只要义理栽培。如求经义,皆栽培之意。”(40)也就是诚敬存理的功夫。又说:诚者合内外之道,不诚无物。”(41)又说:“‘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只是敬也。敬则无间断,体物而不可遗者,诚敬而已矣,不诚则无物也。《诗》曰: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纯亦不已,纯则无间断。”(42)程颢认为人应该无间断地以诚敬之心事天,就像文王一样,天赋命不已,人也应以此诚敬的心态来体物,这样,自己的德行也就能“‘纯亦不已,纯则无间断。诚敬是一种对越在天的一种心境,“‘忠信所以进德终日乾乾,君子当终日对越在天也。盖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体则谓之易,其理则谓之道,其用则谓之神,其命于人则谓之性,率性则谓之道,修道则谓之教。孟子去其中又发挥出浩然之气,可谓尽矣。(一作性。)故说神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大小大事而只曰诚之不可掩如此夫。彻上彻下,不过如此。”(43)也就是诚敬是一种终日对越在天,彻上彻下的存仁功夫,不可稍有间断。就像天道一样,无声无臭,变易不息,孟子所说的吾善养吾浩然之气的功夫也就是诚敬的功夫。又说:“‘毋不敬,可以对越上帝。”(44)程颢认为仁道与物无对,人只要做诚敬存养功夫,便能只心便是天”(45)大而化,则已与理一,一则(一无此字。)无已。”(46)“纯于敬,则己与理一,无可克者,无可复者。”(47)也就是仁者实现了天道与人道、心与理的合一,达到了合一便无可克、无可复,而且没有间断。程颢认为这就是孟子所说的反身而诚万物皆备于我的浑然与物同体的一种天地境界,拥有此种境界的人,心中便能自然生发出大乐。如果反身未诚,则己与物有对,有边界、隔阂,以己合彼,则不能实现万物皆备于我的境界,乐也无从生发了。张载的《西铭》同样体悟到了此仁体,觉解到了浑然与物同体的仁者境界,但是却未言诚敬的存养功夫,这是不够的,即有本体而无功夫,学者不知道此仁体、境界是从哪里来的,也容易丧失。

六、明道气象

儒家向来不但注重仁者境界的觉解,而且注重行仁、修仁、为仁的日用功夫。因此,不能仅注重其仁说,同样要善观其气象。盖气象是一个人修为达到一定境界后,在身体和言行上所自然呈现的一种表征、一种气息。《大学》说德润身,心广体胖,即人的德性的修养会对身体有一种滋润、浸润的作用。《孟子·尽心上》也说: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啐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也就是说人的德性,都根源于人心,人心的存养达到了一定境界、程度之后,必然会在人的外部身体上表现出来,所谓啐目盎背就是这个意思。

程颐在《明道先生行状》中说:

先生资禀既异,而充养有道:纯粹如精金,温润如良玉;宽而有制,和而不流;忠诚贯于金石,孝悌通于神明。视其色,其接物也,如春阳之温;听其言,其入人也,如时雨之润。胸怀洞然,彻视无间;测其蕴,则浩乎若沧溟之无际;极其德,美言盖不足以形容。(48)

程颐可谓善观人之德性与气象者,这也表明,程颐晚年之修养与境界已经达到了很高的程度,有有德之言,有造道之言,有述事之言。有德者,止言己分事。造道之言,如颜子言孔子,孟子言尧、舜。止是造道之深,所见如是。”(49)伊川之言,可谓有德之言。纯粹如精金,按宋明理学家来说,即是天理流行,而无一毫人欲之私的一种修养与境界。如王阳明说: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50)“温润如良玉,则是说程颢待人接物温润、和泽;宽而有制,和而不流,则是说其人能从容中道,虽宽却不失节制,虽温和却不流荡;忠诚贯于金石,即是程颢《识仁篇》所说的一种诚敬的功夫,孝悌如神明,亦如纯亦不已对越上帝的诚敬态度;春阳之温时雨之润,则犹如天地生物的气象;胸怀洞然,彻视无间测其蕴,则浩乎若沧溟之无际;极其德,美言盖不足以形容,则是浑然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万物皆备于我的宇宙胸怀和天地境界。侯仲良曰:朱公掞见明道于汝州,逾月而归,告人曰:光庭在春风中坐了一月。’”(51)《宋元学案》亦载:游定夫访龟山,龟山曰:公适从何来?定夫曰:某在春风和气中坐三月而来。问其所之,乃自明道处来也。”(52)

程颢说:人必有仁义之心,然后仁与义之气睟然达于外”(53),可谓有德之言乎。

【注释】

《二程集》,王孝鱼点校,中华书局,1981年,第638页。

同上,第640页。

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补修《宋元学案》,中华书局,1986年,第542页。

《宋朝名臣言行录外集》,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298页。

《二程集》,第1617页。

同上,第120页。

同上,第60页。

同上,第60页。

同上,第54页。

同上,第33页。

(11)同上,第120页。

(12)同上,第366367页。

(13)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10册,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14)《二程集》,第117页。

(15)同上,第81页。未注明谁语。《宋元学案》认为是明道语,其文为:天人本无二,不必言。若不一本,则安得先天而天无违,后天而奉天时?

(16)同上,第59页。

(17)同上,第15页。

(18)《二程集》,第74页。

(19)陈来,《宋明理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9091页。

(20)《二程集》,第15页。

(21)同上,第4页。

(22)同上,第17页。

(23)同上,第15页。

(24)《二程集》,第33页。

(25)同上,第4页。

(26)朱杰人主编《朱子全书》(修订本)17册,第31863187页。

(27)牟宗三先认为其体则谓之易,其理则谓之道,其用则谓之神。此中其体、其理、其用,皆指上天之载本身说,即皆指无声无臭、生物不测之天道本身来说,是故易、道、神,亦是此天道本身之种种名,所指皆一实体也。此无声无臭之帝、天、天道、天命,既转为道德的、形而上的创生实体,寂感真几(creative reality, creative feeling),则就易之穷神知化以明天道言,此天道之即是易。牟先生认为易、道、神所指皆一实体的说法值得商榷。另认为其都是道德的、形而上的创生实体,也值得商榷。这更应该看作是牟先生的自己的哲学创发。参见牟宗三《心体与性体》第二册,第26页。至于程颢在其余地方论时是否有形而上的意味,则须就具体的文本具体进行分析。

(28)《二程集》,第132页。

(29)同上,第424页。

(30)《宋元学案》,第569页。

(31)《二程集》,第118页。

(32)同上,第118页。

(33)《二程集》,第31页。未注明谁语。

(34)同上,第4页。

(35)同上,第30页。

(36)《二程集》,第38页。

(37)同上,第14页。

(38)同上,第74页。未知谁语。

(39)同上,第699页。

(40)《二程集》,第15页。

(41)同上,第9页。

(42)同上,第118页。

(43)同上,第4页。

(44)同上,第118页。

(45)同上,第15页。

(46)同上,第135页。此语在《遗书》卷三十五,伊川先生语一,入关语录,(或云明道先生语。)

(47)同上,第1171页。

(48)《二程集》,第637页。

(49)同上,第21页。未知谁语。

(50)《阳明全书》,四库备要本,第46页。

(51)《二程集》,第346页。

(52)《宋元学案》,第578页。

(53)《二程集》,第70页。 

(原载《中国哲学史20141期。录入编辑: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