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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涛】荀子对“孟子”性善论的批判

一、《荀子·性恶》所引“孟子曰”与《孟子外书》

《荀子·性恶》篇是反驳孟子性善说的一篇檄文,文中三引孟子曰,以此为的,展开批驳,系统阐发自己的性恶说。然而令人奇怪的是,荀子所引的三处孟子曰均不见于今本《孟子》中,且与我们所了解的孟子思想有一定的距离,引起学者的种种猜疑。如徐复观先生认为,我根本怀疑荀子不曾看到后来所流行的《孟子》一书,而只是在稷下时,从以阴阳家为主的稷下先生们的口中,听到有关孟子的传说;所以在《非十二子篇》对子思、孟子思想的叙述中,有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的话;在今日有关子思、孟子的文献中,无此种丝毫地形迹可寻,害得今人在这种地方,乱作附会。而他对于孟子人性论的内容,可说毫无理解。假定他看到了《孟子》一书,以他思想的精密,决不至一无理解至此。”①韦政通也有类似质疑。

徐、韦两位先生的质疑,主要是忽略了《孟子》七篇之外,另有外书的存在。东汉赵岐说:又有外书四篇:《性善》、《辨文》、《说孝经》、《为政》。其文不能宏深,不与内篇相似,似非孟子本真,后世依放而托之者也。”③据记载,《孟子》七篇乃孟子晚年退自齐梁后,与弟子万章等人共同编订。《孟子》编订后,仍有弟子继续编订孟子曰,甚至假托孟子的言论,这便是外书四篇的来源。又因外书中有《性善》之篇,《孟子》七篇中虽然有关于性善的论述,但不够集中,分散在不同的篇章之中。而外书《性善》篇,从题目上看,应是专门讨论性善,或至少有大量关于性善的论述。故荀子要批判性善论,建构性恶论,由此入手,设为靶的,自然顺理成章,简捷便利。但外书没有经过孟子的认可、审定,与孟子的思想可能并不完全一致,有些可能代表了孟子后学的思想,学者感慨荀子何以对孟子的性善论如此疏隔毫无理解,恐怕原因就在这里。

二、《荀子·性恶》所引孟子曰疏解

外书成于孟子弟子,故其与我们所了解的孟子思想有一定的距离。先看《性恶》所引的孟子曰

孟子曰:人之学者,其性善。

杨倞注:孟子言人之有学,适所以成其天性之善,非矫也。与告子所论者是也。杨倞此注,十分精当,特别是联系孟、告的辩论,更是点睛之笔。杨倞所说,应该是指孟子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之语。告子主张性如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孟子·告子上》),认为人性好比杞柳,仁义好比杯盘;用人性成就仁义,就好比将杞柳做成杯盘。孟子并不否认这一点,但他强调,将杞柳加工为杯盘,恰恰是顺应了杞柳的本性,而不是戕害了杞柳的本性。与此同理,用人性成就仁义,也是顺应了人的本性,而不是戕害了人的本性。这个性当然是指善性。由此看来,《性恶》所引的第一个孟子曰虽然不见于内七篇,但并非没有根据。不过仔细分析,其与孟子的思想仍有所不同,主要是前者突出了的地位和作用,认为的原因是因为性善,反过来讲,性善需要来实现和完成。即,因为性善,所以要;而又促使了性善的实现,也就是杨倞所说的适所以成其天性之善。这在其他文献中也有反映,如《说苑·建本》就曾两引孟子曰,亦涉及的内容。

孟子曰:人知粪其田,莫知粪其心;粪田莫过利苗得粟,粪心易行而得其所欲。何谓粪心?博学多闻;何谓易行?一性止淫也。

孟子曰:人皆知以食愈饥,莫知以学愈愚。

《说苑》所引的孟子曰不见于《孟子》七篇,应属于外书轶文,或类似外书的文献,反映了孟子后学的思想。值得注意的是,其提出了粪心说和以学愈愚说,均反应出对的重视和强调。而孟子虽然也谈及学,但他所谓的学问之道,不过是求其放心而已矣”(《告子上》)。它与孟子曰所说的粪心以学愈愚显然是有所不同。学术的发展就是这样,思想的创新,往往伴随着形式的偏颇。孟子创立性善说,对儒学思想是一大贡献,功不在禹下,但他在突出道德自主性的同时,多少忽略了学、知的作用。在发展儒家仁学的同时,多少弱化了儒家的知性传统,一定程度上与孔子思想形成了反差。孔子仁、智并举,被称为仁且智”(《公孙丑上》)。与孔子相比,孟子可以说是仁多而智少——指经验性的。更重要的是,孟子的扩而充之可能只适用于某些具体领域,对一切伦理、政治、社会的问题都想通过发明本心、扩充善性来解决,恐怕是不现实,也是行不通的。孟子的性善扩充说,在实践上,可能更适用于孟子这样的天赋异禀之人;在理论上,也不具有普遍性,无法应对所有的社会问题。对于这些,孟子后学不能不有所体会,并试图有所纠正,将孟子的性善扩充说发展为性善修习说。荀子曾见过外书《性善》篇,他即便没有对孟学内部的变化有如此清晰的了解,对孟子后学的观点至少是知道的,故针锋相对提出性伪之分,对其予以批驳。荀子称:

曰:是不然。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乎人之性伪之分者也。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礼义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学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学、不可事而在天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荀子·性恶》)

这里荀子对性做了两个规定,一是天之就也,即天的赋予;二是不可学,不可事。可,训为。《吕氏春秋·用民》:唯得其道为可。高诱注:可,用也。”“不可学,不可事即不用学,不用事,也就是弗学而能之意。而需要通过学习、从事才能实现、完成的,则属于伪。按照这个规定,上引孟子曰显然是犯了不察乎性伪之分的错误,盖经过而成就的善性已不是性,而只能是伪了。再看第二个孟子曰

孟子曰:今人之性善,将皆失丧其性故也。”(同上)

此段文字,可谓是《荀子》研究最有争议的难点。杨倞注:孟子言失丧本性,故恶也。据杨注,则这段文字是持性善论的孟子在解释为何会有恶的存在。但此说显然与孟子曰原文不符,故学者又认为原文可能存在错漏,需改字、补字方可读通。这实际是据杨注去改原文,而没有去怀疑杨注的理解是否正确。关于此段文字,大致有三种不同意见:

()孟子曰:今人之性善,[恶]皆失丧其性故也。”(刘师培)

()孟子曰:今人之性善,将皆失丧其性故()也。”(梁启雄)

()孟子曰:今人之性[恶],将皆失丧其性故也。”(包遵信)④

但以上说法的最大问题,不仅是据杨注去改原文,更重要的,是与下面荀子的议论对应不上了。在《性恶》中,孟子曰与下面荀子的议论是一个整体,孟子曰应如何理解,显然应考虑到荀子的回应。至于千年之后的杨倞注,虽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但显然不能完全以此为据。按,上引孟子曰并不存在错字、漏字,应按原文来理解。今,假设连词,王引之《经传释词》卷五:今,犹若也。将,连词,犹则也。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卷八:将,犹则也。《左传·襄公二十九年》:专则速及,侈将以其力毙。《吕氏春秋·离俗》:期得之则可,不得将死之。以上两句的都训为。性故,指性原来、过去的状态。故,原来、旧有之意。《广韵·暮韵》:故,旧也。《礼记·曲礼下》:祭祀之礼、居丧之服、哭泣之位,皆如其国之故。即皆如其国之。故上引孟子曰是说:若人性善,则已经不是本来的性了。该句孟子曰乃紧承上一句而来,上一句讲人之学者,其性善,认为性善是通过学而实现、完成的,那么,经过学而实现、完成的善性显然已不是本来的性了,丧失了性的本来状态,故说将皆失丧其性故也。可见,第一与第二句孟子曰之间是有密切联系的,有着思想的内在关联,荀子的引用并非是随意的。那么,孟子后学的这样一种观点与孟子是什么关系呢?在孟子的思想是否可以找到根据呢?我们知道,孟子有著名的四端说,认为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端的本意是开端、开始。恻隐之心是仁的开始、开端,故作为四端的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与四德的仁、义、礼、智显然是有所不同,是不能直接等同的。但问题是,孟子是否会认为仁、义、礼、智的获得是丧失了四端之心的本然呢?应该不会!这主要是因为,孟子持性善扩充说,他强调的是,从四端到四德需经过扩而充之的过程,而并非关注的是四端与四德有哪些差异和不同。在孟子那里,四端与四德的差异主要是量上的,而非质上的。但到了孟子后学这里,情况可能有所不同,由于提出了性善修习说,善性在实现的过程中已融入了所学、所知的内容,故最终实现、完成的性与本初、原本的性显然是有所不同了。经过粪心的心显然已不同于原本的心,经过以学愈愚性也不同于原本的性,可以说皆失丧其性故也。故第二个孟子曰实际表达的是一种性善完成说,认为性善有一个实现、完成的过程,由于经过了,故最终实现的性不同于本初的性,皆失丧其性故也性故指性的本然状态,是对的强调和说明,故说失丧其性故也,而不说失丧其性也。孟子后学的这种思想,在其他文献中也有反映。如《韩诗外传》卷五:

茧之性为丝,弗得女工燔以沸汤,抽其统理,不成为丝。卵之性为雏,不得良鸡覆伏孚育,积日累久,则不成为雏。夫人性善,非得明王圣主扶携,内之以道,则不成为君子。

《韩诗外传》出于汉初文帝时博士韩婴之手,虽然名义上依附于《诗经》,实际是杂采先秦诸子各家的著述加以编辑。徐复观先生说:韩婴虽受荀子的影响很大,而在他自己,则是要融合儒门孟、荀两大派以上合于孔子的。”⑤是符合实际的。值得注意的是,由于《韩诗》持性善说,故其人性思想应主要是来自孟学,受孟学的影响要大于荀学。在《韩诗》看来,茧的性是可以抽成丝,卵的性是可以孵出鸡,但这之间都需经过一个加工、孵育的过程。而茧抽成的丝,显然已不同于茧;卵孵出的鸡,显然也不同于卵,可以说皆失丧其性故也。这说明,孟子曰的表述是没有问题的,相反杨注的理解则是不正确的。只有这样理解,才能与下面荀子的回应对应起来。据《性恶》,荀子的回应是:

曰:若是,则过矣。今人之性,生而离其朴,离其资,必失而丧之。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

该段文字的难点在于生而离其朴,离其资,必失而丧之一句,以往学者多将该句的理解为出生,故认为是说,言人之性,一生出来就离其质朴,离其资材,那么,其质朴之美与资材之利的丧失是必然的。”⑥或认为是,如果人的本性生下来就脱离了它固有的自然素质,那就一定要丧失本性。”⑦这些说法其实都是不能成立的。因为在荀子那里,所谓就是指人生而所具的禀赋,若说生下来就失去了先天禀赋,显然是自相矛盾,根本不通的。按,此句的不是出生之生,而是生长之生,该句是说:若人的性,在生长、发展的过程中失去了先天的朴和资,就不再是性了。因为孟子曰认为性善乃失丧其性故也,故荀子争锋相对,认为性只能是就朴、资而言,丧失了朴、资就不能算是性了。在荀子这里,性、朴、资是同一的概念,也就是孟子曰所说的性故。在荀子看来,只要搞清了性是什么?性善、性恶就根本不用争论了,是非常清楚的。这当然还是从其性伪之分来立论的。荀子接着讲:

所谓性善者,不离其朴而美之,不离其资而利之也。使夫资朴之于美,心意之于善,若夫可以见之明不离目,可以听之聪不离耳,故曰目明而耳聪也。

这段文字是对孟子曰的进一步回应。由于孟子后学认为,经过学、知而实现、完成的善性,已不是原来的性了,失丧其性故也。故荀子指出,不是这样!如果主张性善,一定要就其朴和资而言,不离开朴就是美的,不离开资就是好的,才可以说是性善。性与善的关系,就如同眼睛与视觉、耳朵与听觉的关系一样,有了眼睛就能看,有了耳朵就能听,不需任何的学习、培养。同样,不离朴、资就可以表现出美、善,才能算是性善,若经过后天学、知的培养,就已经是而不是了。这样,荀子便从性伪之分孟子曰进行了批驳,同时说明,孟子曰一定是在讨论性善的问题,而与恶无关。今人据杨注将今人之性善改为今人之性恶,或是在皆失丧其性故也一句中加字,都是不能成立的。

最后一个孟子曰相对简单,只有一句:孟子曰:人之性善。但这一句同样值得关注。在《孟子》七篇中,尚没有以命题形式对人性做出明确判断,只是提到孟子道性善言性善。而道性善言性善是宣传、言说关于性善的一种学说、理论,它虽然也肯定人之性善,但并不能简单等同于后者。这是因为人之性善是一个命题,是对人性的直言判断,而性善论则是孟子对于人性的独特理解,是基于孟子特殊生活经历的一种体验与智慧,是一种意味深长、富有启发意义的道理。这一富有启发意义道理显然是不能用人之性善这样一个命题来概括的。孟子后学由于提出人之性善,以命题的形式对其论点做出概括,一方面固然使其主张明确化,但另一方面也容易引起分歧与争议。

三、荀子对孟子性善论的批判

孟子性善论的提出,具有多方面的意义,既是确立人生信念和目标,给人以精神的方向和指导,也是为当时的政治危机、民生疾苦寻找解决方案。故在孟子那里,性善说与其仁政、王道的政治理想是联系在一起的。如果说,性善论是孟子思想的出发点和理论基石的话,那么,效法尧舜,推行仁政便是其终极目标和最高理想,而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公孙丑上》)人皆可以为尧舜”(《告子下》)则成为孟子思想中的两个重要命题。这样,以性善为出发点,以仁政为解决民生疾苦的方案,以王道为建构政治秩序的基本原则,孟子实际提出了一套性善仁政/王道说,表现出人性上的乐观主义和政治上的理想主义。需要说明的是,孟子的这套学说是在游说君王的过程中逐渐形成、提出的,更多是出于对君王的宣教、劝诫和诱导,故策略的考虑多于对人性的审慎思考,它是一套救世的方案,而不是一种全面系统的人性理论。另外,孟子的性善仁政/王道说也存在自身的理论困境,他强调扩而充之对于突出人的道德自主性固然有重要意义,但内在的善端或善性如何扩充出仁政的具体设计和内容,依然是个难以说明的问题。从孟子的论述看,他也是重视古代的井田、税制、爵位等内容的,这些内容很难说是扩而充之的结果,而只能是历史文化的损益和沿革。孟子后学可能看到了这一点,故将孟子的性善扩充说改造为性善修习说,以强调的重要性,甚至提出皆丧其性故的性善完成说,认为性善实际是一个实现、完成的过程,容纳了历史文化的内容,最终实现的性已不同于先天禀受的性。

然而,即便是经过了孟子后学的补充与修订,在荀子看来,性善论依然是难以成立,不能接受的。如果肯定性善,那就等于承认每个人都生而具有善的禀赋,不管是通过扩而充之还是后天的修习,凭借自身的力量就能够成圣成贤,而不需要圣王之治、礼义之化,不需要礼义秩序、圣王的权威了。如果性善,那么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就不只是理论的预设,而应是客观的事实,仁政、王道的理想国也就应该在人间实现了。然而现实却为何并非如此,甚至恰恰相反呢?不管其动机如何,孟子没有对人性中的幽暗意识和恶给予应有的重视,没有从理论上做出反省和思考,在荀子看来,其人性论不能不说是偏颇、不合理的,是不能够成立的。性善论不能成立,其为解决民生疾苦、政治危机而提出的仁政、王道说也就失去了基础,没有了可行性。因此,必须重新审视人性,重新探寻平治天下之道。如果说孟子及其后学强调的是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认为人之性善的话,那么,荀子则反复宣称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生而有疾恶焉……生而有耳目之欲好声色焉”(《荀子·性恶》),认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同上),提出性恶心知善、行善说。如果说孟子试图以仁政、王道平治天下的话,那么,荀子开出的救世药方则是圣王之治、礼义之化,认为圣王、礼义才是解决政治危机的关键。如果说孟子提出人皆可以为尧舜,表现出对人性积极、乐观态度的话,那么,荀子则提出涂之人可以为禹则然,涂之人能为禹,未必然也”(同上),对人性持一种审慎的态度。故荀子对孟子性善论的批判,一是认为其无辨合符验,与事实不符;二是指责其否定了礼义、圣王,没有对后者做出合理的说明;三是批评其对成圣成贤的态度过于乐观,将可能性混同于现实性。而他批驳性善论,建构性恶论的理论基础,则是性伪之分。《荀子·性恶》称:

今孟子曰人之性善,无辨合符验,坐而言之,起而不可设,张而不可施行,岂不过甚矣哉!

在荀子看来,性善论最明显的问题是无辨合符验,与事实不符。它不仅对人性生而有好利焉生而有疾恶焉生而有耳目之欲好声色焉等内容视而不见,从性善论出发,也根本找不到平治天下的方法。可见,荀子对孟子的批判,不仅在于性善论本身,还在于其性善仁政/王道说,在于其由性善论引出的政治方案与理想。按照性善论,人与人之间自然应以善相待,充满了同情关爱,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那么,事实是否如此呢?今当试去君上之孰,无礼义之化,去法正之治,无刑罚之禁,倚而观天下民人之相与也,若是,则夫强者害弱而夺之,众者暴寡而哗之,天下之悖乱而相亡不待顷矣。”(《荀子·性恶》)可见,好利而欲得、嫉妒憎恶(“疾恶”)不忍人之心更根本,一旦没有礼义法政,外在的权威,必然是人与人之间的欺诈、争夺,必然是社会秩序的混乱,而不是恻隐、辞让。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同上)荀子反对性善论,亦与其对的理解有关。

孟子曰:人之性善。曰:是不然。凡古今天下之所谓善者,正理平治也;所谓恶者,偏险悖乱也。是善恶之分也矣。

正理平治,即正确、合理、治理、有序。其中正理是从原因上说,平治是从结果上说。所以荀子不仅是从根源、动机上谈善,同时还从客观结果上谈善,如学者所称,是结合着礼义秩序来谈善。如果主张性善,那就必须证明,人性本身是正理平治的,或者从人性出发,可以自然达到正理平治。孟子主张性善,但其所谓善不过是指善的禀赋或内在善性。问题是,我们在生活中可能都有过乍见孺子将入于井,援之以手子,或见长者为其折枝的经历,但这样的可以为善是否可以达到正理平治,形成礼义秩序?如果不能,就不能认为是性善。毕竟,偶然的善言、善行随处可能存在,但客观的秩序之善则需要一定的条件,秩序的背后是利益,正理平治并非来自恻隐同情、不忍人之心,而恰恰是源于人们之间的利益争夺,以及为了消除争夺而来的制度设计、礼义制作。这一过程曲折、漫长,其中某些智慧、勇气过人的圣王发挥了重要作用,绝不是用性善就可以简单解释的。如果性善,又何必要圣王,何必用礼义?故荀子认为性善论最大的问题,是否定了圣王、礼义,没有说明圣王、礼义在历史中的特殊地位,反映了与孟子不同的历史文明观。

不过,荀子对圣王、礼义的强调,可能是荀子思想中最有分歧、也最容易产生争议的部分。在《性恶》篇中,荀子似乎是将圣王、礼义作为前提条件接受下来,以此为根据对性善、性恶做出判断,而不是首先对何以有圣王做出说明。《性恶》篇中多有这样的论述,如,今诚以人之性固正理平治邪?则有恶用圣王,恶用礼义矣哉?荀子的逻辑似乎是:因为存在着圣王、礼义。如果承认性善,就否定了圣王、礼义。因此,性善论是不成立的。但是另一方面,荀子又认为凡人之性者,尧、舜之与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与小人,其性一也。既然人性是平等的,圣人与凡人并无区别,其性一也,那么,又为何预设了圣人的存在,而圣人又能化性起伪,制作礼义呢?在荀子这里,似乎存在着人性平等说与圣凡差异说的对立和矛盾,这可能是每一位阅读《性恶》篇的人都会有的突出感受。荀子的论述可能存在着逻辑不严谨甚至跳跃的问题,不过若结合了荀子的整体思想,尤其是其他各篇的内容,荀子的思路基本还是清楚的。《荀子·礼论》称:

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这里所描写的是一个前礼义时代,这时圣王和礼义还没有出现,人们受好利而欲得本性的支配,加之没有度量分界,这样就产生了彼此的争夺,导致了混乱,最后陷入穷困。人们不满意穷困、混乱,开始思考如何摆脱这一状态——这在荀子那里属于,这时有人振臂一呼:再不能这样下去了!必须要制定规则,确立度量分界,只有这样大家才能真正实现、满足自己的欲求,才能摆脱穷困、混乱的局面。于是礼义开始诞生了,而那位振臂一呼者也就是后来所谓的圣王了。所以上文中的先王应该是一种后设的说法,先王或圣王并不特殊,不过是眼光更为长远,智慧、勇气更为卓著者而已。《性恶》篇谈到圣人制作礼义时亦称:圣人积思虑、习伪故,以生礼义而起法度。”“学者或释为,或释为,指学习或承袭;伪故作为的对象,其中应是《礼论》篇伪者,文理隆盛之意,指人为形成的节文条理可理解为旧有既有之传统习伪故是说学习既有之礼义法度。如学者指出的,这段话隐约表明,在制作礼仪法度的古圣人之前,人们已经按照一定的行为规则而有一定的社会生活了,所以圣人能积思虑、习伪故,把他认识到的行为规则明确且固定下来。”⑩所以,圣王和礼义的出现,是一个动态、历史的过程。最初的圣王对社会中自然形成的礼义加以总结、概括,使其成为人们共同遵守的礼义规则,而后来的圣王则从先王的各种具体礼义制作中,推求其统类,把握其共理,这样就可以处常而尽变,制作、发展出其时代所需要的礼义。固然我们可以说,圣人制礼,礼义法度者,是圣人之所生也”(《性恶》)。但是另一方面,正是通过积思虑,习伪故,通过实践礼义才成就了圣人。这本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只有从这种动态、辩证的观点,才能更好理解荀子关于圣人与礼义的思想。

因此,在荀子看来,不管是圣人还是礼义,都是历史文化的产物,其产生和出现都需要一定的条件,不是用性善就可以简单说明的。孟子主张辞让之心,礼也,将礼义看做是辞让之心的扩充和表现,甚至认为人皆可以为尧舜,未免过于天真和乐观。辞让之心最多可以推出礼节、礼貌这些形式化的内容,而不可能建构起正理平治的礼义秩序,至于人皆可以为尧舜也只能是一种可能性,需要客观的外在条件以及主观的自愿和努力,不是靠善性的扩充或者后天的学习就可以简单实现的。孟子从性善论出发,不仅对成圣成贤的态度过于乐观,而且在方法上也出现了偏差,这是荀子批判孟子性善论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学者往往根据荀子主张涂之人可以为禹,认为荀子与孟子虽然一个主张性恶,一个主张性善,但都肯定人能成为圣人,故二者名异而实同,表面不同而实质相同。这种看法将荀子的涂之人可以为禹与孟子的人皆可以为尧舜等量齐观,只注意到二者表面的相似性,而忽略了根本的差异性,并不可取。孟子主张人皆可以为尧舜,这里的可以的意思。由于仁义内在,人们通过善性的扩充(孟子),或是后天的修习(孟子后学)人皆可以为尧舜。在荀子这里,情况则有所不同。虽然荀子也承认涂之人可以为禹,但禹之所以为禹的根据和途径则与孟子有所不同。

涂之人可以为禹,曷谓也?曰:凡禹之所以为禹者,以其为仁义法正也。然则仁义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涂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然则其可以为禹明矣。……故圣人者,人之所积而致矣。

这里的仁义法正正理平治之善,其中仁义是理想、目标,法正()”是内容、方法,仁义需落实在法正上,故它是外在之善,而不是内在之善。由于仁义法政具有可以被认知、可以被实践的特性(“”),而一般的人都具有可以认知仁义法政的材质,具有可以实践仁义法政的资具,这就决定了其可以为禹明矣。但这只是可以,是一种可能性,而不等同于现实性。荀子与孟子的最大不同是对可以做了区分(11),认为虽然心可以知善、行善——人具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但所知、所行之善在外不在内,故成圣是有条件的,不仅需要礼义的法则与规范,也需要圣王的教化与指导。对于荀子而言,成圣不仅有类似于不为不肯的问题,同时还有未必能的问题。

曰:圣可积而致,然而皆不可积,何也?曰:可以而不可使也。故小人可以为君子而不肯为君子,君子可以为小人而不肯为小人。小人、君子者,未尝不可以相为也,然而不相为者,可以而不可使也。故涂之人可以为禹则然,涂之人能为禹,未必然也。虽不能为禹,无害可以为禹。足可以遍行天下,然而未尝有能遍行天下者也。夫工匠、农、贾,未尝不可以相为事也,然而未尝能相为事也。用此观之,然则可以为,未必能也;虽不能,无害可以为。然则能不能之与可不可,其不同远矣,其不可以相为明矣。

圣可积而致,然而皆不可积,并不是说历史上古往今来圣人都是不可以通过积学达到的,尧舜禹汤等人物的出现,已证明圣人在历史上确实存在。以往学者往往将此句理解为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这样”(12)一般人都不可以积累”(13),或谓非人人皆可积而为圣人也”(14),实际是将皆不可积理解为不可皆积,是不正确的。其实,这里的皆不可积应从字面来理解,是说:理论上圣人是可以通过积学达到的,但现实中却并没有人做到。只不过它并非荀子的主张,而是一种设问,反映了设问者的认识和理解。但这一设问也表明,荀子承认在一定的时代和条件下,涂之人是很难成为的,正可谓天地闭,贤人隐,圣人不出。这里除了不肯即主观努力的原因外,更重要的是,在荀子那里,涂之人可以为禹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性,是可以为禹,而不是能为禹可以是可能性,是现实性,可能性与现实性之间是存在着巨大鸿沟的。为了强调、说明这一点,荀子举出两例,一是理论上我们的足迹可以遍行天下,但实际上没有人能够走遍天下,即理论上可以,但若不具备一定的条件,现实中是做不到的。就像给我一个支点,我方可撬动地球一样。二是理论上工匠、农夫、商人都可以从事对方的职业,但实际上却没有人这样做,即理论上可以,但如果客观条件不允许,现实中仍无法做到。这可能是针对世农、世商、世工制而言。荀子以这样两个例子说明涂之人可以为禹,而非能为禹,最清楚不过表明荀子对于人性的审慎态度和看法,这与孟子的乐观精神是有根本不同的。固然,虽不能,无害可以为,但荀子真正想要强调的还是能不能之与可不可,其不同远矣,其不可以相为明矣,这恐怕才是荀子思想的落脚处。因此,荀子从性恶心知善、行善说提出的涂之人可以为禹,与孟子从性善扩充说(包括性善修习说)提出的人皆可以为尧舜,是两个有着根本区别的不同命题,反映了荀子与孟子学派对于人性的不同认识和理解,这种不同认识和理解也正是荀子批判孟子性善论的一个重要原因。

【注释】

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台湾商务印书馆1969年版;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08页。

韦政通:《荀子与古代哲学》,台湾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280页。

《孟子正义·孟子题辞》,《诸子集成》第1册,上海书店1986年影印版,第9页。外书前三篇也有断作:《性善辨》、《文说》、《孝经》。但东汉王充就曾见过《孟子外书》并提到其篇名:孟子作《性善》之篇,以为人性皆善,及其不善,物乱之也”(《论衡·本性篇》)王充生活于赵岐之前,其称孟子作《性善》之篇,言之凿凿,不容改易。

参见董治安、郑杰文《荀子汇注校注》,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799页。

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3卷,华东师大出版社2001年版,第15页。

李涤生:《荀子集释》,台湾学生书局1979年版,第543页。

北大《荀子》注释组:《荀子新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392页。

笔者曾经提出,孟子性善论实际是以善为性论,孟子道性善的深刻意蕴至少应用人皆有善性人应当以此善性为性人的价值、意义即在于其充分扩充、实现自己的性三个命题来概括。参见拙作《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62页。

在《性恶》篇中,荀子人性论的完整表达是: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又《正名》篇称: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的一个重要含义是指心的思虑及活动,具体讲就是知善、行善的思虑与活动,伪应落实到心来理解。

虞圣强:《荀子性恶论新解》,《复旦学报》19964期。

(11)庄锦章(Chong, Kim-Chong)对《性恶》篇可以的区别做了详细分析,并认为这是荀子批判孟子性善论的主要原因。见Chong, Kim-Chong: "Xunzi's Systematic Critique of Mencius", Philosophy East & West, Apr2003, Issue 2.

(12)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荀子新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00页。

(13)杨柳桥:《荀子诂译》,齐鲁书社1985年版,第666页。

(14)王天海:《荀子校释》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955页。

(原载《中国哲学史20134期。录入编辑: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