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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山】“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复议

20051027,由杜维明先生提议,由北京大学儒学研究中心和山东大学儒学研究中心共同主办,在北大哲学系召开了“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座谈会。我因故未能参加,但提供了一篇简短的题为《“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刍议》的书面发言,思之不精,语焉不详,虽然有些观点得到部分学者的赞同,但更有学者提出了批评和质疑。现参考《“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座谈会》纪要[1]的有关内容,对那篇书面发言略作展开的说明、补充和修正,以继续就教于各位方家。

郭店竹简,除《老子》甲、乙、丙三组,《太一生水》以及《语丛四》(李零先生称之为《说之道》[2])外,余皆属于“孔孟之间”的儒家文献,我认为这一点可以肯定(尽管学术界对于郭店竹简的下葬年代仍有不同看法)。观这些儒家文献,其与子思、孟子的思想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一点也可以肯定。我觉得思孟学派(或子思、孟子的思想)如同战国前、中期儒家思想的一个枢纽,郭店儒家文献的思想似乎都向着这个枢纽“辐辏”。这些思想有的与思、孟的思想非常接近或相同,但有的也与思、孟的思想“相出入”。因此,我不认为这些文献都属于子思学派或思孟学派。

郭店竹简中的《缁衣》、《鲁穆公问子思》等可以归入子思学派。《缁衣》又见于传世儒家经典《礼记》,《隋书·音乐志》引沈约说:“《中庸》、《表记》、《坊记》、《缁衣》皆取《子思子》。”现在看来,沈说可以肯定。《鲁穆公问子思》载子思曰:“恒称其君之恶者,可谓忠臣矣。”这种言说风格与文献记载子思“有傲世主之心”(《孔丛子·居卫》)、“抗志则不愧于道”(《孔丛子·抗志》)是正相符合的,故此篇属于子思学派当可无疑。

然而,以下郭店儒家文献与思、孟思想“相出入”的情况也值得重视:

1.《五行》篇与《中庸》较接近,但与孟子的“四德”有出入,帛书《五行》则又有向孟子靠近的倾向。此观点可参见拙文《从竹简<五行>到帛书<五行>[3],我在此文中引用了庞朴先生在《帛书五行篇研究》中的考证,即:《中庸》在“唯天下至圣”章讲的“聪明睿知”、“宽裕温柔”、“发明刚毅”、“齐庄中正”、“文理密察”,就是指圣、仁、义、礼、智;而《孟子·尽心下》所谓“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也是在讲帛书中的“五行”[4]。因此,我在此文中说:“《五行》篇属于思孟学派的作品是确定无疑的。”

所谓“《五行》篇与《中庸》较接近”,是说《中庸》将“聪明睿知”即“圣”置于仁、义、礼、智之前,又有云“苟不固聪明圣知(智),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这是保留了“圣智”的重要地位。但《五行》篇也有与《中庸》“相出入”的情况,即:《中庸》明言了仁、义是礼之所由生(“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而《五行》篇更强调的“圣智”对于仁、义、礼的统率作用,“圣智”是仁、义、礼所由生的思想[5]则不见了。《中庸》更强调“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又有“三达德”(知、仁、勇)和“五达道”(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之交)的思想,这些是《五行》篇所没有的。《中庸》因强调“三达德”,这也可能消弱了“五行”作为一个道德体系的思想,以致“五行”在《中庸》中变得“幽隐”即不那么明显了。从时间上说,我认为《中庸》很可能作于《五行》篇之后。

与《中庸》相比,孟子更强调“四端”和“四德”,而且更强调“仁义”对于礼、智的统率地位,即《孟子·离娄上》所谓:“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智”在四德中居于义或礼之后,而且从属于“仁义”,这与《五行》篇强调“圣智”对于仁、义、礼的统率作用有较大的出入。孟子所谓“四端”和“四德”即人之性善,《孟子·尽心上》云:“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这里没有《五行》篇所谓“德”(五行、天道)与“善”(四行、人道)的区分[6],孟子的“四德”不必加上“圣”才是“知天(道)”。

帛书《五行》比竹简《五行》增加了“说”的部分,而且其“经”的部分对竹简《五行》亦有改动。帛书《五行》的经18“仁义,礼乐所由生也”原残缺,据其“说”部补。“说”部先举经文“仁义,礼乐所由生也”,然后解为“言礼乐之生于仁义”。这是对竹简《五行》所谓“圣智,礼乐之所由生也”的重要改动。帛书《五行》的经19“仁义,礼智之所由生也”,其“说”部解为“言礼智生于仁义也”。这是对竹简《五行》所谓“仁,义礼所由生也”(或“智,仁义礼所由生也”)的重要改动。帛书《五行》把“礼智”说成是“仁义”所生,这与孟子的思想相符合,但与其“经”部所说“见而知之,智也。知而安之,仁也”,“不知所爱则何爱,言仁之乘智而行之”相矛盾。

在中国上古的思想中,“聪明”就是指视听或见闻的作用,如《尚书·洪范》云“视曰明,听曰聪”。《五行》篇“经”部所谓“君子道,聪也;闻而知之,圣也”,“见贤人,明也;见而知之,智也”,以及其“说”部所谓“聪也者,圣之藏于耳者也;明也者,智之藏于目者也。聪,圣之始也;明,智之始也”等等,这些都是发挥了“聪明圣智”的古义。这些古义在《中庸》中还保存着,但至孟子则强调了“小体”(耳目鼻口等感官)与“大体”(心之官)的区分,认为“仁义礼智根于心”,“非由外铄”,“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孟子·告子上》)。这样,在孟子的思想中也就容不下《中庸》中还有的“聪明睿知”或“聪明圣知”了。帛书《五行》之“说”部云:

耳目也者,悦声色者也;鼻口者,悦臭味者也;手足者,悦佚愉者也;心也者,悦仁义者也。……小不胜大,贱不胜贵也哉!……耳目鼻口手足六者,人□□,[]体之小者也。心,人□□,人体之大者也。

这里所谓“小大贱贵”的区分,显然是受到孟子所谓“小体”和“大体”区分的影响。但这种区分又是与《五行》之“说”部所谓“聪也者,圣之藏于耳者也;明也者,智之藏于目者也。聪,圣之始也;明,智之始也”自相矛盾的。

因此,我认为竹简《五行》与孟子思想有较大出入,但帛书《五行》又有向孟子靠近的倾向。其时间顺序应当是:竹简《五行》—《中庸》—《孟子》—帛书《五行》。如果说竹简《五行》是子思学派的作品,那么帛书《五行》似可谓“孟氏之儒”之别派的作品(之所以说“别派”,是因为帛书《五行》受到其经文和孟子思想两方面的牵制,故与孟子的思想并不完全相同)。

作出以上分析,一方面突显了竹简《五行》与帛书《五行》的不同,另一方面也突显了《中庸》与《孟子》(或“子思之儒”与“孟氏之儒”)的不同。我认为虽然有此不同,但其间也有一定的联系,故“子思之儒”与“孟氏之儒”亦不妨合称为“思孟学派”,而简、帛《五行》亦不妨说是“思孟学派”的作品,只不过我们不要把“竹简《五行》—《中庸》—《孟子》—帛书《五行》”这一思想发展的过程看得太简单了[7]

2.《性自命出》重视“情”,持非性善论之说。此观点可参见拙文《李觏的性情论及其与郭店楚简性情论的比较》[8],我在此文中认为,郭店楚简的性情论带有向孟子的性善论过渡的性质,而李觏的性情论也带有向宋明理学的心性论过渡的性质,因此,适可将二者作一比较。《性自命出》以“喜怒哀悲之气”为性,这类似于《中庸》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也就是说,它是把人的内在的未发之情作为“性”;当其已发而见于外,就是它所谓“道始于情,情生于性”的“情”了。《性自命出》对性与情只作了“未发”和“已发”的区分,此与李觏的性情统一思想是近似的;“性自命出,命自天降”,此与李觏所谓“本乎天谓之命,在乎人谓之性”(《删定易图序论》相同;“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始者近情,终者近义”,“礼作于情,或兴之也”(以及《语丛一》:“礼,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也”),此与李觏所谓“形同则性同,性同则情同”(《庆历民言·损欲》)、圣人之道是“因其有而品节之”(《广潜书》)、“夫礼之初,顺人之性欲而为之节文者也”(《礼论第一》)、“唯礼为能顺人情”(《与胡先生书》)是相同的;“凡人虽有性,心无定志……待习而后定……善不善,性也;所善所不善,势也”,此与李觏所谓“性不能自贤,必有习也”(《易论第四》)、“非教化则性不成”(《删定易图序论》)相近似。

李觏在30岁以前持性三品说,主要是强调“贤人之性,中也,扬雄所谓‘善恶混’者也”(《礼论第四》)。他所谓“善恶混”,不是说人性中已经包含着实质性的善恶,而是可善可不善的意思。这与《性自命出》的“善不善,性也”意思相同。李觏在30岁以后批评所谓“圣人以道强人”或“违天而病人”之说(这类似于孟子批评告子“将戕贼人以为仁义”),强调圣人是“因其有而品节之”,“唯礼为能顺人情”,从而倾向于情善乃至性善(《删定易图序论》:“观其善则见人之性,见其性则知天之命”)的观点。从李觏思想的变化可以看出儒家为了论证圣人之道的天然合理性,而从人性之可善可不善向性善论转化的必然趋势。

《孟子·告子上》除载有告子的“性无善无不善”观点外,还有另外两个“或曰”,其一是说“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为善,幽、厉兴则民好暴。”其二是说“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王充的《论衡·本性》篇记载:

周人世硕以为人性有善有恶,举人之善性,养而致之则善长;性恶,养而致之则  恶长。如此则性各有阴阳,善恶在所养焉。故世子作《养书》一篇。密(宓)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之徒,亦论情性,与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恶。

宓子贱、漆雕开是孔子弟子,世硕、公孙尼子是孔子的再传弟子,他们都认为人性“有善有恶”,这当是孔子之后儒家论性的主要倾向。《性自命出》所谓“善不善,性也”,显然与这一倾向相符合,但其重视“情”,认为“道始于情”,“礼作于情”,又说“仁,性之方也”,“信,情之方也”,这已显露出向情善或性善转化的苗头[9]

《中庸》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此与楚简所谓“性自命出,命自天降”、“养性者,习也;长性者,道也”相近似。《中庸》又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这里的“喜怒哀乐之未发”,相当于楚简所谓“喜怒哀悲之气,性也”,但楚简的“喜怒哀悲之气”未作价值判断,而《中庸》的未发之“中”则已有了性善的含义,至孟子则明确地把人性规定为“四端”和“四德”。由此看来,《性自命出》也是与《中庸》较接近,而与孟子的性善论相出入[10]。从思想发展的逻辑上说,似也可把《性自命出》归入子思之儒;但它重视“乐”的作用,《隋书·音乐志》引沈约说“《乐记》取公孙尼子”,故也许它属于“公孙尼子之徒”的“论情性”[11]

3.《穷达以时》的思想与《中庸》的“大德者必受命”相矛盾。此观点可参见拙文《“穷达以时”与“大德者必受命”》[12],我在此文中指出:《穷达以时》所言之“天”与孔子所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13]的“天”意同,而此篇的思想与《中庸》有差异或矛盾,如果《中庸》是子思所作,那么此篇恐非出于子思之手。《中庸》云:

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诗曰:“嘉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德者必受命。

这段话以“子曰”起始,依传统注例,属子思“杂引孔子之言”。但孔子是否真有“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的思想,很值得怀疑。从《论语》的记载看,孔的确持“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观点,而没有“德”与“位”、“禄”、“名”、“寿”一致或“德福一致”的思想。如孔门弟子中颜回居“德行”之首,但他“在陋巷”,“屡空”,“不幸短命死矣”,这就是“德”与“位”、“禄”、“寿”的不一致。孔子周游列国,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困于陈蔡,以致子路问:“君子亦有穷乎?”孔子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穷达以时》以及后来的《荀子·宥坐》、《孔子家语·在厄》、《韩诗外传》卷七、《说苑·杂言》等等的相关记载,当都是就孔子困于陈蔡而与子路的问答作发挥。

《孔丛子·公仪》篇记载鲁穆公问子思:“子之书所记夫子之言,或者以为子之辞。”子思答:“臣所记臣祖之言,或亲闻之者,或有闻之于人者。虽非正其辞,然犹不失其意焉。”以上“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大德者必受命”的思想是否也是“不失其意焉”,似乎不宜作出肯定的回答。如果将“子曰”以下至“子孙保之”视为子思记孔子之言,而将“故大德必得其位”以下视为子思对孔子之言作的发挥(这一发挥并不代表孔子本人的思想),也许更好些。

《中庸》从“舜其大孝”,“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引申出“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而《穷达以时》是否认这里的“必”然联系的,其云:

有其人,无其世,虽贤弗行矣。苟有其世,何难之有哉?舜耕于历山,陶埏于河浒,立而为天子,遇尧也。……

在《穷达以时》的作者看来,舜虽然“贤”,但其被“尊为天子”却并非因为有“大德”,而是因为“遇尧也”。贤与不贤,是“人”之德行的问题,而“遇不遇,天也”,天与人的职分不同,此即《穷达以时》所谓“有天有人,天人有分”。显然,《穷达以时》的思想是与《中庸》的“大德者必受命”相矛盾的。

孟子有“命运之天”的思想,即所谓“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孟子·万章上》)他说:“匹夫而有天下也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同上)这类似于《穷达以时》所讲的“不遇”。他又说:“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同上)他在讲到自己游历齐、鲁而“不遇”时也说:“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孟子·梁惠王下》)可见孟子也有“穷达以时”的思想。他所谓:“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上》)这与《穷达以时》所讲的“穷达以时,德行一也”是一个意思。但是,孟子更多地受到《中庸》思想的影响,他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孟子·尽心上》)在这种“义理之天”和心、性、天合一的理论背景下,孟子不可能像《穷达以时》那样提出“察天人之分”的命题。因此,《穷达以时》当不属于思孟学派。

4.《唐虞之道》的“禅而不传”思想与孟子的“禅”与“传”两可、“其义一也”相矛盾。此观点我在《从竹简<五行>到帛书<五行>》中有所涉及,详参拙文《反思经史关系:从“启攻益”说起》[14]。在后一文中,我认为《唐虞之道》与上博简(二)中的《容成氏》、《子羔》具有同一种倾向,即都主张“禅而不传”。《唐虞之道》的最后一句话是:“不禅而能化民者,自生民未之有也,如此也。” 这样就把“禅而不传”说成是唯一的可行选择了,因为“不禅”则不能“化民”,所以只应该禅让,而不应该传子。与此不同的是,孟子对“禅”与“传”持两可的态度,即所谓:“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唐、虞传,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孟子·万章上》)我认为,相比于孟子强调的“王霸之辨”,《唐虞之道》和《容成氏》、《子羔》的思想可谓“帝王之辨”,即上古之帝与三代之王的区别。

孔子说:“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论语·泰伯》)“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中庸》云:“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可以说,孔子和子思都没有“帝王之辨”的思想。《唐虞之道》可能是“孔孟之间”的儒家一个特殊派别的作品。孟子否认“至于禹而德衰”(《孟子·万章上》),这可能是针对《唐虞之道》的思想倾向而言,而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公元前318年燕国发生了“让国”事件,孟子亲历其事,故不得不对“禅而不传”的思想作调整。

在燕国的“让国”事件之前曾流行“禅让”之说。如《商君书·修权》篇中有:“尧舜之位(莅)天下也,非私天下之利也,为天下位天下也;论贤举能而传焉,非疏父子而亲越(远)人也,明于治乱之道也。”《战国策·秦策一》中亦有秦孝公“疾且不起,欲传商君,辞不受”的记载。《吕氏春秋·不屈》篇亦记:“魏惠王谓惠子曰:‘上世之有国,必贤者也。今寡人实不若先生,愿得传国。’惠子辞。”在燕国的“让国”事件之后,“禅让”之说的风头就被遏止了。

燕国的“让国”事件是起因于纵横家的阴谋,但此前的“禅让”之说不能都归于纵横家。观《唐虞之道》所论:“尧舜之王,利天下而弗(自)利也”,“尧舜之王,爱亲尊贤”,“爱亲忘贤,仁而未义也;尊贤遗亲,义而未仁也”,这些都是儒家的堂堂之论,看不到有纵横家的“纵横捭阖”、“朝秦暮楚”的痕迹。况且,具有相同倾向的《子羔》篇是以孔子和子羔答问的形式来讲“弗世”(“不传”,《说文》段注“父子相继曰世”)、“善与善相授”(禅让)的。若没有较充分的根据,我们不能否认其为儒家的作品。

有学者认为《唐虞之道》是受墨家的影响,这是沿用了以前的一种思考方式,即认为《礼记·礼运》篇的“大同”之说是受墨家或道家的影响。但是,《唐虞之道》说“爱亲故孝”,“孝,仁之冕也”,这与墨家的“爱无差等”思想明显有别。而其讲“爱亲尊贤”,“昔贤仁圣者如此”,这与道家的思想也明显有别。还可注意者,《唐虞之道》讲“圣以遇命,仁以逢时”,“(舜)处草茅之中而不忧,知命也”,这与《穷达以时》的思想相合拍,而与墨家的“非命”思想相矛盾。另有学者认为《唐虞之道》是为“田氏篡齐”作舆论准备,但田氏篡齐亦是为了在齐国传田氏之子,他们怎么能欢迎“禅而不传”的思想呢?

在儒家传世文献中,与《唐虞之道》最接近的是《礼记·礼运》篇的“大同”“小康”之说。但《唐虞之道》只肯定了禅让,而否认了“不禅而能化民”的可行性;《礼运》篇则认为在“世及(传子或传弟)以为礼”的制度下,通过谨于用“礼”,“示民有常”,是可以达到“小康”的。因此,《唐虞之道》与《礼运》篇也有相当的距离。《礼运》篇似是在“禅而不传”与孟子的禅与传两可之间作了一个折衷。如果说子游学派传《礼运》,那么《唐虞之道》与子游学派的思想也有差距;或许有这样的可能,即从《唐虞之道》到《礼运》篇,是子游学派经过孟子思想的洗礼后作出的一个理论调整。

5.《六德》篇的“为父绝君”与《礼记·曾子问》的“有君丧服于身,不敢私服”相矛盾,故《六德》篇不属于曾子学派(按传统的说法,孔、曾、思、孟是一个“道统”或一个学术谱系)。此观点可参见拙文《“为父绝君”并非古代丧服之“通则”》[15]和《再说“为父绝君”》[16]。从《六德》篇所谓“为父绝君,不为君绝父”的前后文看,这是讲丧服之礼当无可疑,其意为:在父丧与君丧同时发生时,要为父穿丧服,而不为君穿丧服。但《礼记·曾子问》云:

曾子问曰:“大夫、士有私丧,可以除之矣,而有君服焉,其除之也如之何?”孔子曰:“有君丧服于身,不敢私服,又何除焉!于是乎有过时而弗除也。君之丧服除而后殷祭,礼也。”

对这段问答,孔颖达《礼记正义》谓:“此一节论臣有君、亲之丧,当隆于君之事。”陈澔《礼记集说》亦谓:“君重亲轻,以义断恩也。”君丧重于父母之丧,亦即应该“为君绝父”,这是与《六德》篇的“为父绝君”正相反对的。

皮锡瑞在《经学通论·三礼》中说:“古礼最重丧服。”陈澔《礼记集说》云:“治亲疏贵贱之节者,惟丧服可以尽其详。服莫重于斩衰,时莫久于三年。”在古人最重视的丧服之礼中,在丧服最高等级的父丧与君丧都是“斩衰三年”这个问题上,《六德》篇与《曾子问》发生了明显的矛盾。这应该如何解释呢?我前时撰文《三说“为父绝君”——兼论人伦之道“造端乎夫妇”》(未刊),认为从思想发展的逻辑上说,《礼记·曾子问》虽然是以曾子问和孔子答的形式来论说的,但这种论说可能晚于《仪礼·丧服》[17]和《六德》篇。在《仪礼·丧服》中规定了父丧与君丧的等级规格相同,即都是“斩衰三年”,但没有论及当父丧与君丧同时发生时孰重孰轻的问题。而《六德》篇则明确地说“为父绝君,不为君绝父”,此说与《礼记·曾子问》的“有君丧服于身,不敢私服”相矛盾。如果《曾子问》在前的话,那么同属儒家文献的《六德》篇就不应与此篇中的“孔子曰”相矛盾。这就像如果孟子的“禅”与“传”两可之说在前的话,那么《唐虞之道》也不应与孟子之说相矛盾。我想,正是因为《六德》篇与《曾子问》相矛盾,《唐虞之道》与孟子思想相矛盾,所以这两篇才在《曾子问》和孟子思想之后就湮没不闻。

《六德》篇另有云:“仁,内也;义,外也;礼乐,共也。”《语丛一》亦有云:“仁生于人,义生于道,或生于内,或生于外,皆有之。”虽然这里的思想不同于孟子所批评告子的“仁内义外”,从内容上我们也可解释为它与孟子的“仁义内在”思想并不矛盾,但是从概念命题的形式上说,孟子是绝不会说出“义,外也”或“义生于外”这样的命题的。这就像孟子虽然承认有“时命”,但他绝不会说出“察天人之分”这样的命题。也就是说,概念命题的形式仍是我们判别学派归属的一个重要参照点,一般说来,同一个人或内部关系较近的同一个学派,不会说出相互矛盾(无论内容上的还是形式上的相互矛盾)的命题。

除了以上郭店儒家文献与思孟学派(以及曾子学派)“相出入”的情况外,郭店儒家文献内部之间也“相出入”。如《五行》篇构建的道德体系是“仁、义、礼、智、圣”,《六德》篇构建的道德体系却是“圣、智、仁、义、忠、信”,《忠信之道》则又强调忠、信是“仁之实”、“义之期”。此三篇必非一人或内部关系较近的一个学派所作。总的说来,郭店儒家文献与《中庸》大致是同一时期的作品。简、帛《五行》可归入思孟学派,但与《中庸》、孟子有着程度不等的距离。《性自命出》与《中庸》较接近,或是出于“子思之儒”,或是出于“公孙尼子之徒”。《穷达以时》与《中庸》相矛盾,《唐虞之道》与孟子思想相矛盾,《六德》篇与《曾子问》相矛盾,故这三篇不属于思孟学派或“孔、曾、思、孟”的学术谱系。

鉴于以上情况,我认为郭店儒家文献的学派归属当不是很集中的,而是比较“分散”的。郭店儒家文献与子思、孟子的思想都有很强的政治批判意识,这与“孔孟之间”特殊的历史环境有关系(《孔丛子》所谓子思之“抗志”,“有傲世主之心”,“今天下诸侯方欲力争,竞招英雄以自辅翼,此乃得士则昌、失士则亡之秋也”)。当这种历史环境到孟子生活年代有所变化时(如出现了燕国的“让国”事件、商鞅变法后秦国的崛起),这些比较“分散”的思想就大多归宗于孟子。孟子可谓战国中期的“圣之时者”、“集大成”,凡未入孟子思想者就大多沦于消歇,只是到了战国后期(此时的历史环境与孟子时期又有不同),儒家才又歧出荀子的思想。

因为郭店儒家文献的学派归属是比较“分散”的,而又大多是与子思、孟子的思想比较接近的,所以,我觉得我最初提出的一个“假说”似不能排除[18],即:这些文献有可能出自“楚产”的陈良之儒(此指陈良之学派,此派不必非得是儒家八派之一的“仲良氏之儒”,梁启超曾说“仲良氏无考……仲良岂陈良之字,如颜子渊称颜渊,冉子有称冉有耶”)。孟子在《滕文公上》篇说“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则其为楚国的儒者无疑;又说其“北学于中国”,则其所学者可能不是很专一,郭店竹简可能大部分是此派收拢的“中国”儒家学者的文献(也就是说,这些文献大部分不是“陈良之儒”所自作,而是他们把北方儒者比较分散的文献收拢在一起,其中有的可能作了楚国文化的润色);又说其“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则孟子对这一学派的思想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说明他们的思想与思、孟比较接近。从孟子所说“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可知陈良的生活年代比孟子要早,近于子思,正是“孔孟之间”。郭店儒家文献与《老子》、《太一生水》共处一墓,则“楚产”之儒亦有其儒、道兼修的“南方”特色。当然,这一“假说”只是不能排除而已。但若断言郭店儒家文献都属于某一学派或某一学术谱系,则我宁信此“假说”,而不信此断言也。

【注释】
[1] 载梁涛主编《中国思想史研究通讯》第八辑。
[2] 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3] 载《郭店楚简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4] 庞朴:《帛书五行篇研究》,齐鲁书社1988年版,第140141页。
[5] 《五行》篇云:“闻而知之,圣也。圣人知天道也。……见而知之,智也。知而安之,仁也。安而敬之,礼也。圣智,礼乐之所由生也,五行之所和也。”这是强调“圣智”乃礼乐或仁、义、礼所由生。《五行》篇又云:“见而知之,智也。知而安之,仁也。安而行之,义也。行而敬之,礼也。仁,义礼所由生也,四行之所和也。”这里虽然说“仁”是义、礼所由生,但从其行文脉络可知,实包含“智”是仁、义、礼所由生的思想,而且其原文很可能就是“智,仁义礼所由生也,四行之所和也”。
[6] 《五行》篇云:“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四行和,谓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
[7] 我在“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座谈会的书面发言中没有把《五行》归入子思学派或思孟学派,是一个失误。承蒙梁涛先生指出:“他没有把《五行》篇归入进去,理由是它与孟子的思想有出入,这个我觉得不能成立。”“《五行》的‘说’用‘四端说’来解释《五行》的思想,‘四端说’是孟子比较有代表性的思想,我认为帛书《五行》的‘说’可能是比较晚的,很可能是孟子后学的东西。”(见《“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座谈会》纪要)我在《从竹简<五行>到帛书<五行>》中的观点实际上与梁涛的观点大致相同。
[8] 载《抚州师专学报》2002年第4期。
[9] 承蒙王博先生指出:“《性自命出》所谓的性是用‘好恶’和‘喜怒哀悲之气’来定义的……实际上是重视一个建立在对性的理解之上的情,它跟性善论之间有距离……在《性自命出》里,我们可以看出仁可以是‘性之方也’……它包含着向孟子发展的一个方向……”(见《“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座谈会》纪要)
[10] 承蒙陈来先生指出:“‘《性自命出》重视情,持非性善论的观点’,这当然是跟孟子相出入,但不一定就跟子思完全相排斥。”(见《“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座谈会》纪要)
[11] 《性自命出》开篇云“凡人虽有性,心无定志,待物而后作,待悦而后行,待习而后定”,近似于《礼记•乐记》所谓“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
[12] 载《国际儒学研究》第11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版。
[13] 《论语•颜渊》载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论衡》之《命禄篇》、《辨祟篇》皆引孔子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朱熹《集注》谓“盖(子夏)闻之夫子”。
[14] 载《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3期。
[15] 载《经学今诠四编》),辽宁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16] 载《江苏社会科学》2005年第5期。
[17] 一般认为《丧服》经、传分别出自孔子和子夏,《礼记》则是“《仪礼》残存十七篇及已佚若干篇的传记……它是依据《仪礼》书本来解经所未明、补经所未备的”。《丧服》中有“慈母如母”,而《礼记•曾子问》则以孔子答子游的形式,说“丧慈母如母”是“非礼也”。丁鼎认为这可能是《曾子问》的作者“托名孔子批评‘丧慈母如母’为‘非礼’”。参见丁鼎《<仪礼•丧服>考论》,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89-290298页。
[18] 参见拙文《读楚简<忠信之道>及其他》,载《中国哲学》第20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原载《儒家文化研究》第一辑。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