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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琢】礼乐文明的根基重建:《中庸》主旨新探

作者简介:

孟琢,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从事训诂学、《说文》学、经学、章黄学术的研究,致力于传统“小学”与义理的融通。在《中国社会科学》《哲学研究》《哲学动态》《中国哲学史》等刊物发表论文60余篇,出版《齐物论释疏证》等著作。

 

摘要:《中庸》的阐释史分为性命之学与礼乐之学两大系统,它们可以在对《中庸》的整体性与历史性理解中得以统合。面对礼崩乐坏的文明危机,子思对“性与天道”进行创造性阐发,为礼乐之道重建哲学根基。在“训诂通义理”的阐释路径中,穆、中、静、禘分别是理解《中庸》天道、人性与礼乐的关键词。《中庸》的天道观统摄了隐微、生生、有序三重含义,可以概括为“生生之和”;《中庸》的人性论体现为未发的有序性;和谐有序的天人之道为《中庸》建立贯通天人古今的礼乐文明提供了哲学基础。《中庸》对“诚明”的阐发蕴含着深刻的礼乐精神,“诚”在礼乐文明中得以展开。中国哲学的特质体现为哲学根基与文明传统的契合,这是把握《中庸》义理统一性的关键。

关键词:《中庸》;天道;人性;礼乐;训诂通义理

 

作为中国哲学的根本经典,《中庸》的阐释史可以分为“性命之学”与“礼乐之学”两大系统。前者肇端于韩愈、李翱的《中庸》之学,以两宋以来的理学传统为主,认为《中庸》为儒门心法所在,重在阐发以心性、天命为核心的形而上学思想。后者源自郑玄以来的汉唐经学,随着宋明理学的兴起而趋于边缘,在清代礼学复兴中再度崛起,认为《中庸》本为“释礼之书”,重在阐发儒家礼乐之道。阐释传统的差异与兴替,影响着《中庸》文献归属的不断变化。《中庸》本为《礼记》之一篇,朱子将其从《礼记》中抽出编入《四书》,元代吴澄《礼记纂言》首次将《大学》《中庸》脱离《礼记》。这一编纂方式影响久远,直至明末,郝敬在《礼记通解》中强调《中庸》的“礼书”属性,将《学》《庸》重新收入《礼记》,才打破了三百年来《礼记》著作的编纂成例。(参见石立善,第31-37页)自此以来,清儒多将《学》《庸》重返《礼记》,体现出清代汉学对理学的反动。

阐释传统与文献归属的不同,让学者对《中庸》主旨的认识产生了一定程度上的割裂。尽管两种阐释传统都试图构建《中庸》义理的统一性,二者之间具有复杂的交叉、呼应与融通的关系。(参见殷慧,第66-74页)但由于阐释旨趣的歧出,学者对《中庸》的理解在整体上呈现出差异与矛盾的历史面貌。更有甚者,宋代以来出现了“两个《中庸》”的理解倾向,将阐释差异归因为《中庸》前后两部分的文本差异,甚至据此拆分出《中庸》与《诚明》二篇。既然如此,如何在两种阐释传统的张力中厘定《中庸》的思想主旨?就成为《中庸》研究的根本问题。本文认为,上述两种阐释路径可以在对《中庸》的整体性与历史性的理解中得以统合。子思身处战国之世,面对礼崩乐坏与价值坍塌的危机,通过对“性与天道”的深刻阐发,在性命之学的高度上为礼乐文明重建哲学根基。在《论语》中,子贡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文章”即礼乐制度,已然暗示出人性、天道与礼乐传统之间的关联。对《中庸》而言,极臻高明的哲学突破与深沉忧患的文明关切从未断成两截,而是始终保持为密不可分的思想整体。需要强调的是,这一统合既是阐释路径的调和,也是阐释方法的实践。在《中庸》及相关文献中,“穆”“中”“静”“禘”分别是关于天道、人性与礼乐的关键词,“诚”更是《中庸》的核心范畴。运用“训诂通义理”的阐释方法,为我们通向《中庸》义理结构的深处提供了新启示。

 

一、生生之和:《中庸》天道观新探

 

《中庸》开篇彰显“天命之谓性”之理,对天道的阐释是《中庸》哲学体系的基础。与周代天赋君命的天命观不同,《中庸》之“天”为义理化的天道,天赋人性的天命观让天人关系具有了普遍性。《中庸》言天命多引《诗》为言,在诗意表述中展现丰富的思想蕴藉,体现出对先王之道的精神传承。其中,理解天道的关键,在于《周颂·维天之命》中“於穆不已”一语:

《诗》云:“惟天之命,於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

《中庸》之天道何在?当于“穆”字中深究其义。丁耘指出,历代注疏多重“不已”,于“於穆”二字并未深究,实则“穆”字当为探究《中庸》道体之关窍,其说甚是。(参见丁耘,第73页)毛、郑训“穆”为“美”,朱子训“穆”为“深远”,历代注家并无异义,丁耘训“穆”为“静默、清静”,将天命与道体之虚静义相会。按:以上三说皆有未尽之处,关于“穆”之深意,汉字的构造与说解提供了重要线索。“穆”甲骨文作,金文添加“彡”字作。于省吾指出:“甲骨文字本象有芒颖之禾穗下垂形。……由于禾颖微末,故引伸为幽微之义。至于金文穆字皆从彡。《说文》训彡为‘毛饰画文’,则从彡有美观之义。《诗·清庙》毛传训穆为美,《尔雅·释诂》也训穆为美。”(于省吾,第168页)据此,“穆”取象于禾颖之形,故有隐微之字意;金文添加表示文饰美观的“彡”,又有美盛之字意。到了战国时期,“穆”字演变为左右结构,至《说文》分立“穆”“”二字,以“穆”为禾名,“”为“於穆”之本字。《说文》:“穆,禾也。”“,细文也。从彡,省声。”《段注》:“凡经传所用穆字,皆假穆为。……凡言穆穆、於穆、昭穆,皆取幽微之义。”(《说文解字注》,第321页)按“”未见于实际用字,当为许慎析字释义的产物,其说解深得“穆”之词义特点。“”由“”与“彡”两部分组成,在汉字构意中蕴含了双重内涵:其一,“”有隐微深远之字意。《说文》:“,际见之白也。”际为两墙缝隙之处,“”为壁隙之中射入的一缕微光。其二,“彡”有礼文秩序之字意。“彡”本为文饰之形,先秦之“文”与礼乐密不可分,从彡之字如“彣、彰、彬、修”皆与礼文相关。礼乐之道要在和谐有序,穆与睦词义相通,有和睦协调之义,“穆穆”在两周文献中多用于颂扬礼乐之辞。章太炎《小学答问》:“《释训》:‘穆穆,敬也。’可作睦睦。《大雅》:‘穆如清风。’《笺》云:‘穆,和也。’亦睦之借。”(《章太炎全集》(四),第485页)要之,无论是甲金文字还是《说文》,“穆(”都统摄了“隐微深远”与“礼文有序”的双重含义,前者即朱子所谓之“深远”,后者即毛、郑所谓之“美盛”,后者自前者不断生生而来,恰如壁隙中的微光可以映照广远一样。因此,《中庸》以“於穆不已”言天道,实统摄了隐微、生生、有序三重含义——天道自隐微深远之道体生生不已,最终形成了天地万物之间的和谐秩序。关于这三重含义,《中庸》皆有所昭示:

(一)天道之隐微义。此即《中庸》所立道体,为天道生生不已的根本依据。“天地之道,可壹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不贰”即“壹”,即纯粹不杂之“诚”,故郑玄以“至诚”释之。道体隐微,不可见闻,在纯壹至诚中蕴含无限之生生。此外,《中庸》以“文王之德之纯”与天道之“穆”对文,朱子以“纯一不杂”释之,指文王之道德纯粹,亦暗含万物资生的道体之义。

(二)天道之生生义。自道体而言,天道隐微深远,为万物生生的根本依据;自作用而言,天道永恒运动,推动万物的生成运化。“为物不贰”是道体之隐微,“生物不测”是作用之生生,这一过程不可测知、不可量化,唯其如此,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无尽与不已,达到博厚、高明、悠久的普遍境界。“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天道不断生生开显,推动着万物之性的真实呈现。在这一过程中,道体清晰鲜活地呈现为具体的生命境域,展现出“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的活泼生机。

(三)天道之有序义。天道生生,并非妄作,而是以秩然有序的方式构成了整体性的宇宙和谐。《国语》言“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多元和谐是天地生机的根本规律。《中庸》以天地之大譬喻孔子之道,由此展现天道的和谐有序。“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天地覆载万物,在日月四时的自然节奏中呈露天道之中和,使万物生成作育而不相妨害。这种生生而有序的整体规律,体现出《中庸》的“时中”之义。

《中庸》的天道观体现为隐微、生生、有序三义,它们析而为三,合则为一,统摄于“於穆不已”的永恒运动之中。这一认识源自对天地万象的深切体察,在大自然的生生不息之中,万物各得其性、各遂其生,更在整体上展现出对万物之生的自组织调节。每一事物既有不断生长实现的条件,亦有制约其恣肆妄生的限制,通过调节单一性的个体之生来保证整体性的“大生”。我们将这种生生而有序的天道规律称为“生生之和”,它是《中庸》哲学体系的基础,具有重要的义理延伸。首先,自天以知性。“生生之和”的天道观奠定了《中庸》对人性的理解方式,为理解“喜怒哀乐未发前气象”提供了根本参照。其次,自天以见诚。天道的生生实现是“诚”的基本内涵,如何理解“诚”与“生生之和”的关联,是把握《中庸》义理统一性的重要视角。对此,我们将在本文第四部分深入展开。最后,自天以明礼。《中庸》对天道的思考与礼乐传统密不可分,“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毛传》引孟仲子曰:“大哉天命之无极,而美周之礼也。”(《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1258页)足见天命之“穆”与周礼的内在关联。天道为生生之和,礼乐以和为本,二者之间的义理共性意味着“天道”与“文章”的贯通。综上三点,在辨析了《中庸》的天道观之后,我们进一步探讨子思的人性论思考,“性与天道”的统一是《中庸》为礼乐文明重建根基的基本理路。

 

二、内在的有序性:《中庸》人性论新探

 

讨论《中庸》的人性论,先要明确三方面前提:其一,性与生同源,《中庸》对人性的认识是一种普遍的生命趋势,而不是完整的道德实现。因此,先天的人性基础与后天的礼乐教化并不矛盾,而是构成了贯通“天—性—道—教”的思想体系,这是思孟学派与荀学的本质区别。其次,先秦人性论基于对人物之辨的思考。“性”是人的本质属性,体现出人区别于万物的根本特点。如何在人性与物性的异同之际把握《中庸》人性论的实质,是本文关注的重要视角。最后,性情论是理解《中庸》人性论的基本视域。朱子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性也;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情也。”(《朱子全书》第二十一册,第1403页)钱穆、赵法生等学者也强调《中庸》对人性的思考延续了先秦“以情论性”的传统,性情之间一体相关,不能将其分割为“对立之两橛”。(参见钱穆,第69页;赵法生,第49-56页)

《中庸》言“天命之谓性”,历代学者多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为性,将“中”理解为人性的本然状态。《中庸》对“未发之中”语焉不详,自二程、龟山以来,宋儒便已提出“观喜怒哀乐未发前气象”的重要命题。我们从内证、外证的双重角度对《中庸》人性论加以探讨,自《中庸》文本而言,“中”是理解其人性论的关键词。

学者多以为象旌旗、徽帜之形,或以为即“幢”之初文,为军中用以指挥的旗帜。古人以旗帜召集大众,多为“在祀与戎”之要事。自旗帜位置而言,“中”引申出“居中在内”之义;自运筹组织而言,“中”引申出“和谐有序”之义。《说文》以“和”释“中”,《易·蹇》“蹇利西南,往得中也”《释文》引郑玄:“中,和也。”(《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213页)《孟子·离娄下》“中也养不中”赵岐注:“中者,履中和之气所生。”(同上,第5929页)《中庸》“君子之中庸也”朱注:“然中庸之中,实兼中和之义。”(朱熹,第21页)皆取此训。“中”与天道的“生生之和”密切相关,《左传·成公十三年》:“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这是“天命之谓性”思想的重要来源,颜师古即释“中”为“中和之气”(班固撰,第980页)。《中庸》以“未发之中”言性,是对天道的内在化阐释,将天地的“生生之和”理解为人性的“内在之和”。通过这一阐释,天道与人性会通为一,“中”意味着一种统合内外的秩序性——外在之秩序为“大中”,内在之秩序为“未发之中”,由此成为了中国哲学的核心范畴。宋人阮逸《文中子中说序》:“大哉,中之为义,在《易》为二五,在《春秋》为权衡,在《书》为皇极,在《礼》为中庸。谓乎无形非中也,谓乎有象非中也,上不荡于虚无,下不扃于器用,惟变所适,惟义所在,此中之大略也。”(《全宋文》第〇二三册,第28页)全面阐发了“中”贯通内外的思想特点。

在《中庸》文本之外,《乐记》中“人生而静,天之性也”一语也为理解《中庸》人性论提供了重要参照。“中”与“静”密切相关,孔颖达即以“未发之时,澹然虚静,心无所虑,而当于理,故谓之中”(《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3528页)释之。在《中庸》学史上,对“人生而静”和“未发之中”的会通阐释屡见不鲜。如何理解“静”的思想实质,它与“中”的关联何在?《说文》:“静,审也。”审有清晰有序之义,本字作“宷”,《说文》:“宷,悉也,知宷谛也。”“悉”为详尽明察,“谛”为清晰审谛,体现出详尽、清晰而有序的意义特点。段玉裁曰:

凡物纷乱则不静,审度得宜则静,故静非释氏空寂之谓也。一言一事,必求理义之必然,则愈劳愈静。如画绘之事,分布五色,疏密有章,则虽绚烂之极,仍如冰净沙明,许氏之意盖如是。(段玉裁,第240页)

“静”不是空寂无物,而是事物之间的协调有序。它统摄了事物的多样性与运动性,无论多元关系的分布有序,还是运动状态的协调得当,皆可谓之为“静”。“静”与“靖”同源,《国语·周语》载叔向曰:“靖,和也。”自和谐有序以理解靖(静)的内涵,源自先秦古老的释义传统。

根据“中”与“静”内外互证,我们可以深入理解《中庸》人性论的内涵。首先,“中”与“静”皆有和谐有序的特点,人性的特质在于喜怒哀乐原初未发时内在的有序性。在性情论的视域中,人性虽不离于喜怒哀乐之情,但作为区分人与万物的独得之性,“性”又绝非喜怒哀乐,而是其潜藏而协调的本源性根据。需要强调的是,性与情的一体相关让“静”与“无”具有根本分别——人性之“静”不是空寂无物的心灵状态,也不是与“动”相对的意识止息,而是统摄众情、赅括动静的精神本源。某种意义上,这也是由周敦颐《太极图说》到朱子“理有动静”说的思想来源。(参见杨立华,2015年,第53-56页)

其次,《中庸》的人性论与天道观一脉相承。天道为“生生之和”,在永恒的生生运动中展现天地万物的和谐秩序,人性则是天道落实于人之本质的“内在之和”。这种基于有序性的同质关系,是“天命之谓性”的内涵所在。在天道与人性的统一中,我们可以深入思考人性与物性的异同:人与万物皆秉性于天,“生生”作为一种永不停息的自我实现,是人物共有的基本属性。与此同时,人又有独秉于天命之处,那就是“未发之中”与“人生而静”。人和动物皆有情感、欲望,但动物的情与欲皆为无节制的“已发”状态,唯有人具有内在有序的“未发”之性,因而能做到已发之“中节”。换言之,人不仅有“生生”之共性,更有“中和”之特性,故能以一种文明的方式来把握生生之力。观诸动物发情之际,完全为情欲所掌控,体现出被动性的特点;唯有人能突破情欲之控制,使之呈现为和谐有序的状态,展现出独一无二的主动性。在这一意义上,《中庸》彰显出人为万物之灵的本性所在——只有人秉持了天道的“生生之和”,也只有人能以合乎天道的方式“尽物之性”,建立起“赞天地之化育”的人文秩序。《礼运》以人为“天地之心”,人在万物面前的尊严与主动,体现在对天道的独契、自觉与参赞之中。

最后,《中庸》的人性论和天道观一样,皆与礼乐文明密不可分。《礼记·乐记》:“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礼乐的基本精神在于和谐有序。《国语·鲁语》:“从礼而静,是昭吾子也。”《周礼·地官·大司徒》:“以五礼防万民之伪,而教之中;以六乐防万民之情,而教之和。”《礼记·仲尼燕居》:“夫礼,所以制中也。”在先秦思想中,“静”“中”“和”与礼乐之道渊源极深。某种意义上,《中庸》的人性论是对礼的内在化,这种以礼言性的哲学路径是礼乐文明的人性论起点。它回答了两个根本性的问题:为什么只有人才能建立礼乐?为什么礼乐具有普遍性的文明价值?礼乐之道的根本意义,正在于它是一种契合并实现了人之本性的文明方式。

 

三、天下古今:《中庸》与礼乐文明的普遍性

 

通过对“穆”“中”“静”的考证,可以立足天道的生生之和与人性内在的有序性,建立起《中庸》天道观与人性论的义理统一,它们对礼乐文明的奠基意义也便跃然而出。“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中”与“和”具有相同的思想特点,其区别仅在“未发—已发”的隐显之别。天道的生生之和落实于人性的未发之中,展现出以和谐有序为核心的天人之道,这是礼乐文明的根基所在,是为“大本”。立足“性与天道”的哲学基础,不断实现“发而皆中节”的和谐秩序,建立具有普遍性的礼乐文明,是为“达道”。这种由性命之精微通向礼乐之广大的思想方向,正是“庸”作为普遍之“用”的实现方式,它体现为天下与古今两个基本维度。

自天下而言,《中庸》以礼为枢纽,构建起由修身到天下的人伦秩序与道德法则。这种“修齐治平”的立德路径与《大学》紧密呼应,体现出以礼为本的实践特点。首先,修身是儒家伦理的基点,与《大学》相比,《中庸》更为注重礼的规范与调节。修身为“九经”之始,“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子思继承孔子“克己复礼”的思想,将礼作为修身的基本方式。“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庸德”“庸言”是普遍可行的德行、言语,这需要对“不足”和“有余”进行调节,避免过犹不及之弊。正如郑注所释:“圣人之行,实过于人,有余不敢尽,常为人法,从礼也。”君子的修身之道,关键在于以礼节之。

其次,在由修身到齐家的推拓中,《大学》自家族宗法整体言之,《中庸》则着重揭橥“夫妇之道”的奠基意义。“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如前所论,《中庸》的人性论既有“生生”之共性,更有“中和”之特性,故能以一种文明有序的方式实现生生。夫妇之道既是人类繁衍的起点,也是人伦和谐的起点,君子之道肇端于此,立足生生之始建立人类独有的礼乐秩序。

最后,君子之道朝向“天下国家”不断拓展,基于先秦礼制建构普遍性的人伦秩序与政治秩序,展现出“察乎天地”的广大境界。一方面,《中庸》自郊社、宗庙之礼以明治国之道。在“昭穆”“序爵”“序事”“旅酬”“燕毛”之礼中,蕴含着祖先、爵位、职事、上下、长幼的人伦秩序,体现出宗法社会中的治国之道。一方面,《中庸》根据先秦礼制的基本结构,建立“达道”与“九经”的天下格局,展现出人伦秩序的普遍性和推己及人的彻底性。所谓“达道”,指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五伦及其道德秩序,具有“天下古今所共由之路”的普遍意义。根据吴承仕的研究,五伦由宗法结构中父子、兄弟、夫妇“三至亲”发展而来,包含了一切血统与非血统的关系;将非血统的“君臣”置于“昆弟”之前,更与丧服之制密不可分。(参见吴承仕,第7页)在丧服中,子为父、君为臣、妻为夫服斩衰,兄弟相为服齐衰,朋友服缌麻——丧服之制与“达道”次第的一致性,尤可见《中庸》天下秩序的礼学背景。在对“达道”的阐释中,《中庸》将礼与仁、义等道德范畴进行会通。“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仁义作为儒家之常道,与礼乐秩序的普遍性密不可分:“亲亲”属于血统关系,“尊贤”属于非血统关系,它们既是仁义之道的基础,也在“亲亲之杀”与“尊贤之等”中蕴含着礼乐秩序的必然之理,展现出德性与秩序的统一。所谓“九经”,指由修身到尊贤、亲亲、敬大臣、体群臣、子庶民、来百工、柔远人、怀诸侯的九种政治德行,这种由修身以及家国天下的道德次第,是对《大学》“修齐治平”的进一步深化。根据“九经”的次第,天下秩序在以自身为起点的道德推拓中不断展开,这显然也是以礼制为基础的。

自古今而言,《中庸》以礼为核心,建立起由舜以至于文、武、周公、孔子的道统,立足礼乐传统敉平孔子与先王之间有德无位的差异。朱子以《中庸》为传承道统之作,这一道统不仅来自“允执厥中”的先王之训,更体现为礼乐之道的赓续不息。舜以庶人为先王,子思据此提出“大德者必受命”之义。历代圣王秉承天命的依据何在?这是儒家道统论的关键问题。《中庸》言大舜之道在执两用中、践行中道,充分契合“性与天道”的中和之义。清华简《保训》记载舜“求中”“得中”以受尧之禅让,李学勤释“中”为“中道”,这种“得中受命”的观念亦可与《中庸》参证。(参见李学勤,第76-78页)在对文武、周公之道的论述中,子思引孔子之语,进一步阐发这一思想:

无忧者其唯文王乎!以王季为父,以武王为子,父作之,子述之。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壹戎衣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显名,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第3533-3534页)

在尧、舜、禹、汤以来的圣王传统中,唯有文王堪称“无忧”。子思略过夏、商而特重文王,正在于周代先王建立了贯通天子、诸侯、大夫、士、庶人的礼乐制度。周礼是“中道”的充分实现,也是文王对舜德的根本推进。它合乎天道生生之和的规律,保证人之本性的充分实现,故能横亘古今而传承不息,与“达道”“达德”并称“达孝”。要之,先王禀受天命的根本原因,在于对礼乐之道的传承与开拓,建立起兼具人伦普遍性与历史延续性的文明秩序。

由圣王到孔子,随着道统承担者的身份转化,调和孔子与先王之间的“德—位”差异成为儒家道统论的重要议题。一方面,“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中庸》强调先王之道不可改易,反对“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的僭越之举。在子思看来,只有兼具德位才能制礼作乐,无论时王还是后圣都不能动摇礼乐传统,体现出“复礼”的文化态度。另一方面,孔子伟大的历史意义在于对周礼的继承。在《中庸》的阐释中,孔子正是因为深刻继承了“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的礼乐传统,才能具有“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的崇高地位。要之,从天命到人性、从人性到礼乐,再到由舜以至文武周孔的礼乐传统,《中庸》建立起贯通古今的道统观念。这一道统不仅是李翱以来所强调的“性命之统”,更体现为礼乐文明的传衍不息。礼乐之道是圣王与圣人的共性所在,《中庸》道统的实质在于“礼乐之统”。

在天下古今的双重维度中,《中庸》为礼乐文明赋予了普遍性的义理内涵,它放诸四海而皆准,传之久远而不息,具有赅遍时空的文化价值。礼乐之道的基本精神在于和谐有序,这是天道之“穆”与人性之“中”“静”的共通之处。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天人、内外的整体贯通亦见诸“禘”的命名之义。禘祭是宗庙之祭的第一大礼,《论语·八佾》:“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中庸》亦曰:“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皆可见儒家对禘祭的高度重视。朱子:“禘,天子宗庙之大祭,追祭太祖之所自出于太庙,而以太祖配之也。”(朱熹,第29页)追祭太祖之所出,是为沟通天人;太祖以下以昭穆依次配之,是为辨明人伦。禘的实质是对天人秩序与人伦秩序的协调整合,故为治国平天下之要道。《白虎通·宗庙》:“禘之为言谛也,序昭穆,谛父子也。”《后汉书·张纯传》:“禘之为言谛,谛定昭穆尊卑之义也。”《说文》:“禘,谛祭也。谛,审也”,它与“静,审也”一样,都是清晰明辨的状态,蕴含着礼乐之道和谐有序的文化精神。在“禘—谛—审—静”的语义关联中,充分体现出礼乐与性命的统一。

 

四、自性而诚:“诚明”中的礼乐精神

 

明确了《中庸》贯通“性命—礼乐”的整体框架,还有一个关键问题需要探讨,那就是“诚”与礼乐之道的内在关联。自李翱《复性书》以来,“诚”的重要性被不断凸显,成为《中庸》道体与心性的核心范畴。前文指出,在“性命之学”与“礼乐之学”的阐释张力中,《中庸》前后两部分的思想差异与概念侧重被不断放大,学者或以“中庸”言仁义礼乐,以“诚明”言天道性命。如明人王袆曰:“《中庸》古有二篇。……今宜因朱子所定,以第一章至第二十章为上篇,以第二十一章至三十三章为下篇。上篇以中庸为纲领,其下诸章推言智仁勇,皆以明中庸之义也。下篇以诚明为纲领,其后诸章详言天道人道,皆以著诚明之道也。”(朱彝尊,第793页)梁涛亦认为《中庸》上篇以礼乐为中心,下篇以心性为中心,并参照郭店楚简将其拆分为《中庸》与《诚明》二篇。本文的观点与此不同,当“性与天道”与礼乐文明会通为一,贯通天道与人性的“诚”亦可与礼乐融合无间,“诚明”本身便蕴含着深刻的礼乐精神。

“诚”与古人对天道与时间的体认密不可分。天道运行,四季更迭,以春秋两季为要,它们既是关键的农时节点,也是《春秋》纪年的时间标志。春与秋代表了天道的两个基本环节——“生”与“成”。春天草木生生不息,秋天谷物丰硕成熟;在汉字中,“春”从艸、从日、屯声,是草芽在日光中破土而生;“秋”从禾,以饱满的谷穗象征成熟收获。农耕经验塑造了古人对天道与时间的认知方式,奠定了中国哲学的生生气象——尽管生灭相依、成毁相随,但中国文化独重生生而不求寂灭,这与春生秋成的自然规律息息相关。在汉语中,“生”与“性”同源,“成”与“诚”同源,“生—成”与“性—诚”的同构互证,为理解“诚”的义理内涵提供了重要启发。其一,“诚”有真实不虚之义,这与谷物成熟饱满的自然意象密不可分。“诚”从成声,《说文》:“成,就也。”就与聚、集同源,有众多要素汇聚而充实之意。成与丁同源,《说文》:“丁,夏时万物皆丁实。”其古文字形体作,亦为充实饱满之象。其二,“诚”有不断实现之义,这是生生之道的必然结果。在“生生而成”的总体规律中,“诚”一定是自性而诚的,其第一义为真实无妄之“性”,为“诚”之体;第二义为运动不息之“尽性”,为“诚”之用。“诚”是统合了先天本性与后天作用的整体,故必由名词之“诚”开拓出动词之“诚之”,这一动词性的“诚”统摄了“诚明”与“明诚”两个层面,体现出自然与自觉的统一。《中庸》自天命以言性,“诚”意味着人性与天道的整体实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诚”则尽性,尽人之性则必兼人天、内外而言之,最终臻于天地化育的广阔之境。如前所论,礼乐之道是对“天命之谓性”的实现,因此,“性与天道”不断落实在生活方式、社会规范与国家制度之中,落实在贯通天下古今的礼乐文明之中,正是“自性而诚”的具体形态。自训诂而言,“诚”与“穆”词义特点相通。《说文》:“诚,信也。”《方言》:“穆,信也。”《逸周书·谥法解》:“中情见貌曰穆。”“诚”的自然发越体现出“穆”的礼乐秩序。自文义而言,《中庸》中的“诚明”部分不仅臻乎性命之义,更指向了礼乐之道的传承与创制。

首先,《中庸》提出“诚”的概念,这与“九经”之义紧密相扣。“九经”是基于礼制的天下秩序,在《中庸》文脉中,以“一”统领九经,“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朱子:“一者,诚也。一有不诚,则是九者皆为虚文矣。”(朱熹,第32页)其后即以“诚乎身”为九经之本,开启了对“诚”与“诚之”的讨论。“九经”始于修身,具体方式在于“齐明盛服,非礼不动”,它与“诚明”的前后衔接,体现出礼与诚的思想关联。在对“诚”与“诚之”的论述中,《中庸》谓前者为“不勉而中”“从容中道”,谓后者为“择善而固执之”,更紧扣中和之道而立说,自礼乐之本以明“诚”之要义。

其次,“诚”的实现是“性与天道”在生活实践中的不断落实,与微观的礼仪规范密不可分。《中庸》言“诚”可与天地相参,继而言“其次致曲”,再由“曲能有诚”以至于神妙变化。“致曲”是“诚”的起点,郑玄:“曲,犹小小之事也。”“诚”只有进入了具体事件与生活场域,才能避免凌空蹈虚之弊。在《礼记》语境中,“曲”与礼仪密不可分,故有“曲礼”之名,又谓“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礼记训纂》引吴澄曰:“曲者,一偏一曲之谓。《中庸》言致曲,……盖谓礼之小节杂事,而非大体全文,故曰曲。”(参见朱彬撰,第1-2页)由此可见,“致曲”即行礼,“诚”落实在撙节退让、行礼如仪的践行之中。

最后,“诚”的实现指向了天道与圣人之道的根本境界,体现为礼乐文明的广大秩序。《中庸》言“至诚无息”以至于博厚、高明、悠久之境,进而自天道、圣人以言“诚”之广大。“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然后行。”天道生生不息,圣人法天而发育万物,最终归于礼乐之道。根据孔疏之说,“礼仪三百”谓《周礼》三百六十官,“威仪三千”谓《仪礼》行事之威仪,朱子复以“经礼”与“曲礼”分别释之。“经礼”的宏大框架与“曲礼”的细密规范构成了礼乐文明的完整世界,这是对天道与圣人的至诚之境的人文展现。

“诚明”的开启源自对“九经”的探讨,在礼乐文明的细密仪节与宏观建构中,“诚”的实现得到了具体性与完整性的统一。“诚明”从未脱离礼乐的根基,而是蕴含着深刻的礼乐精神。因此,在《中庸》总结全篇的“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一语中,亦以“敦厚以崇礼”作结。“敦”为“大德敦化”,是天道的运化不息;“厚”为“博厚载物”,是地道的承载涵容。天地之道可以概括为“为物不贰”与“生物不测”,亦即“诚”之义。至诚之“敦厚”归于“崇礼”,尤可见《中庸》以礼为指归的思想旨趣。可以说,“诚”的生生与实现,在礼乐文明中得到了兼具现实性与历史性的展开。

 

五、“一个《中庸》”:哲学根基与文明传统的统一

 

“穆”“中”“静”“谛”分别是理解《中庸》的天道、人性与礼乐的关键词,它们的语义特点内在相通,构成了贯通《中庸》义理的基本线索;这一线索也是“自性而诚”的展开方式。基于“训诂通义理”的传统,本文将训诂考证与经典阐释深入结合,通过“文本结构性”的训诂阐释为重新厘定《中庸》思想主旨提供了新的线索。这一工作是训诂阐释学的积极尝试,为它的理论建设提供实践支撑。我们看到,子思身处战国之世,在礼崩乐坏的历史动荡中,无论道德伦常、社会秩序还是背后的天命信念,都遭受了猛烈冲击。战国诸子对天命、道德、人心的深入质疑,更体现出某种虚无气质。与此同时,春秋战国之际的社会流动极为剧烈,在平民教育与文化下移的推动下,士人充分觉醒并登上历史舞台,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活跃与生机。前者是文明秩序的危局,后者是重塑传统的时机,在中华文明整体性的“危”与“机”面前,先秦儒家进行了积极的人文重建。他们对王官之学进行了深刻扬弃,一方面承续先王之道的礼乐传统与思想遗产,为之寻求根本性的思想依据;一方面将其改造为超越阶级与时代的普遍性文化体系,构建起“由宗法到天下”的文明秩序。(参见孟琢,2019年,第64-70页)

《中庸》是先秦儒家人文重建中的一座丰碑。当周礼的合法性发生了根本危机,如何为文明秩序重建根基,便成为了先秦儒家必须回答的问题。子思延续了孔子“从周”“复礼”的文化方向,孔子的“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之,《中庸》则对天道、人性进行了深刻的贯通阐释。在“天命之谓性”的框架中,天道的根本规律在于“生生之和”,人性的核心特点在于内在的有序性,二者基于和谐有序的义理统一,为礼乐文明的传承开拓建立起坚实的哲学基础。“诚”是天道与人性永不停息的生生与实现,它在礼乐文明中不断展开,最终体现为天人万物的整体和谐。《中庸》对礼乐文明的根基重建,意味着深度与广度的双重拓展。一方面,《中庸》对“性命”的阐发是儒家形而上学的推进,在思想深度上实现了“轴心时代”的突破。一方面,当礼乐传统获得了“性与天道”的普遍基础,其思想底蕴与文化格局也充分展开。天命之性为人所共有,这让礼乐之道超越了血缘的限定,由宗法秩序拓展为囊括四海、无远弗届的天下秩序,实现了中华民族文明方式的赓续与升华。《中庸》的双重拓展意味着“精微”与“广大”的统一,也意味着“中庸”之名的内涵所在——郑玄释之为“中和之为用”,“中”是精微之体,是由天道到人性的哲学根基;“庸”为广大之用,是礼乐文明贯通天下古今的普遍实践。“中庸”之义,蕴含在哲学根基与文明传统的张力与会通之中。

《中庸》立足文明关切展开哲学思考,以哲学思考为文明传统赋予生机,这一思想路径既是对礼乐文明危机的现实回应,更为中国哲学的精神特质带来了奠基性的历史影响。如何理解中国哲学语境中形而上学的特质?杨立华和郑开分别自儒道传统进行了深入阐发,前者强调中国哲学要“为合道理的生活方式确立哲学基础”(杨立华,2019年,第183页),后者强调形而上学与“实践智慧”(郑开,第77-85页)的紧密关联。我们认为,无论“生活”还是“实践”,在宏观意义上皆可归于中华文明的历史传统。因此,哲学根基与文明传统之间的张力与统一,便成为理解中国哲学的基本视域。我们对《中庸》主旨的厘定正基于此:它不仅是礼乐之道的延续与提炼,也不仅是性命之学的突破与新开,更是以“性命”为“礼乐”重建根基。与对《中庸》的抽象化、去历史化的“纯粹”哲学阐释不同,如法国学者弗朗索瓦·于连认为,“《中庸》反映的是没有任何教义的对象,脱离了任何特定理论工具。《中庸》并不思考一个特殊的对象,而是思考‘中’,即通过对世界和我们自己的不断适应得到的平衡,即‘调节’。”(参见杜小真,第85页)这一阐释方向是对“性命之学”与“礼乐之学”的统合。究其根本,它来自《中庸》文本自身的张力与统一,在体与用、精微与广大、性命与礼乐之间具有环环相扣的思想契合,展现出根本意义上的统一性;也正是这种义理的统一性,支持着《中庸》面向“两端”的充分延伸。因此,无论它体现出怎样的思想张力,在本质上,都只有“一个《中庸》”而不是“两个《中庸》”。把握“一个《中庸》”的统一性的关键,正在于哲学与文明的深度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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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哲学研究》2023年第12期

文章来源:“哲学研究”微信公众号202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