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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总论

【郭湛】哲学的本性与前途

 

    在人类走向21世纪之时,哲学这个古老的学科前景如何?环顾四周,社会越来越商品化、市场化。在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之间,人们更注重物质文化。在精神文化中,人们多倾向于通俗文化、感性文化,关注精英文化、理性文化者相对较少。在精英文化、理性文化中,科学因其与技术及管理的联系而具有实用价值,受到社会的重视,哲学则由于缺乏明显、直接的用途而门庭冷落。照这样下去,未来世纪是否还能有哲学存在,确乎成了问题。

    一般说来,某存在物的前途内在地取决于自己的本性。我们思虑哲学的前途,首先需要考察哲学的本性,看看哲学的本质是如何规定其存在的。这里不是要像萨特那样讨论存在与本质孰先孰后,而是试图说明像哲学这样已经具有本质的存在何以能继续存在。这种考察虽不免抽象,但却是更为根本性的,在问题的逻辑方面具有前提的意义。

    哲学的本性是什么?人们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但谁都不会否认哲学最初的含义是“爱智慧”,至少在古希腊是这样。古代哲人是有智慧的,人们往往称之为智者,甚至把杰出的智者说成是智慧的化身。这种称呼本无恶意,但在观念上却是个误区,并且是个能够导致一系列错误的原误。哲学其实并非智慧本身,而是对智慧的热爱。古希腊哲人们看到,在某一或某些方面有智慧的人是很多的,但并不因此他们就都是哲学家。哲学家是爱智者而不只是智者,唯有真正爱智慧的人才是哲学家。

    爱智慧之爱不仅仅是某种愿望或兴趣,而是一种强烈的爱,由此等深挚之爱必然导致对智慧不懈的追求。通常人们都认为,哲学态度首先是一种理智的态度,殊不知就本性而言,哲学首先是一种情感的态度,是对智慧深沉而又炽热的情感。它的目标也许是理性的,可它本身不单纯是理性的,它同时又是情感的,是理性的激情或激情的理性。

    智慧与爱智慧的重要区别在于,智慧是人的思维能力,而爱智慧则以这种思维能力为对象,必然导向对思维的反思。单纯之思若不进而达到反思,是不可能成为哲学的。爱诚然是一种情感,但对于有思维能力的主体来说,爱之必思之,爱之深必思之深,从而形成对智慧深刻的反思,这就是哲学。所以从本性上讲,哲学首先是一种情感,只有真正热爱智慧,才能真正理解智慧,才能真正成为有智慧的人。正因为是爱智慧,而不是只爱某一或某些有限的智慧,因此哲学才是对人类智慧无止境的探求。哲学对于智慧的爱不是个别的、有限的,而是普遍的、无限的,是对于人类智慧的博爱。

    爱智慧的情感不只停留于智慧本身,还会扩及、流布于智慧的主体、客体及中介手段。哲学之爱智慧植根于对人类之爱,因为只有人才有智慧,人因智慧的产生而脱离狭义的动物界,又因智慧的增长而远远高于其他动物。人类智慧与人类命运息息相关。爱智慧也是对人类思维之爱,因为正是在人类思维中蕴涵着智慧,人类思维的进步、智慧的进步带动着人类社会的进步。爱智慧就是对人类社会生活和实践之爱,因为只有在社会生活和实践中才能体现、实现和发展人类智慧。哲学之爱智慧也是对人类赖以生存的世界(或世界的人格化、神化形式)之爱,因为这个世界创造了智慧的人类,并提供了人类智慧发展的物质条件,造成了地球上的“智慧圈”。哲学对自然、社会和思维的关注与探求,不同于具体科学,它在本质上仍然是对智慧的爱。

    人是有智慧的存在物。智慧不专属于个别人,它存在于众人、人类之中。因此,爱智慧应是一种普遍之爱,而非狭隘之爱;不仅爱自己或爱某人、某派的智慧,而应爱任何人的任何智慧,爱所有人的所有智慧。智慧是人类共同的文化财富,我们不能为了迁就自己或他人而将某种智慧拒之门外。难怪亚里士多德说:“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爱吾师符合人情、伦理,爱真理即爱智慧才符合哲学的要求。

    正是爱而非恨,以一种积极的、肯定的态度对待智慧,不论是在自己的或他人的、今人的或前人的言行中显示出来,都能以宽阔的胸襟接纳之。由此所体现的是人的普遍性,是人类精神的广博之爱。在这里,爱作为一种吸引力、亲合力,使人更趋近智慧;与之相反的恨,无论仇恨或嫉恨,都只能使人因偏见的支配而远离智慧。对于智慧的深沉的爱,作为理性的激情是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没有爱的情感,没有把爱奉献给智慧的热诚,就没有哲学或没有真正的哲学。历史表明,哲学的兴衰是与人们对智慧之爱的深浅直接相关的。

    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人们似乎在重蹈古代就曾出现过的误区。这就是把哲学当作智慧,把哲学家当成智者,要求他们充当智慧之师、智慧载体。对于哲学这并非好兆头,结果总会适得其反。人们先是认为哲学家应是智慧的化身,无所不能,实际上根本不可能。当他们发现事与愿违时,就会否定乃至抛弃哲学家及其哲学,把哲学看作名不副实的无用的东西。其实错不在哲学家和哲学,而在对哲学和哲学家的误解。哲学家的错误是未及时和有效地澄清这种误解,一误再误,甚至将错就错,竭力把自己装扮成全知全能的智者。暂时陶醉于虚幻的“智慧化身”的颂词,日后必定要承受由过度期望导致极度失望所带来的恶果。少数人不明智的行为败坏了哲学的名声,不仅使自己而且使别人身受其害。现在我们可以明白了,当年苏格拉底一再说“我只知道我一无所知”,并非出于“伟大的谦虚”,而是深知人心波动无常,只有将人们对哲学家的期望值降到最低,才能真正赢得自己应得的尊重。

    事情很清楚,由于把哲学等同于智慧,哲学对智慧的热爱和追求的本义不见了。去掉对智慧的挚爱,哲学被纯理性化了,成了没有情感、没有爱的纯粹理性或绝对观念的幽灵。不以爱为出发点的哲学,因失去情感的力量而不再动人。冒充绝对真理、全能智慧的哲学必然被神化和僵化,与人们的真实生活和情感相疏远。当纯理性的哲学力求使自己完全科学化时,势必要付出“无情”的代价,但“无情”的哲学即“无爱”的智慧还能是真正的哲学吗?哲学因无爱化、非爱化而成为纯智慧,不再是爱智慧了,因此就其本性来说是在非哲学化。

    哲学非哲学化是哲学本身的异化。这种异化还有一种表现:哲学家构筑的哲学体系本来是追求智慧的手段,他却把它当作智慧本身,甚至是唯一的智慧。原来的爱智慧变成了爱自己,只爱自己的智慧。他把自己的爱封闭在自己的哲学体系中,不能真正爱和追求普遍的、更高的智慧,爱智慧的哲学便异化为自封绝对智慧的非哲学。黑格尔是最为典型的例子。新的真正的哲学必须通过批判,冲破这种“自爱”的非哲学的樊笼,才能产生和发展起来。

    一个人如果不爱智慧,还可以去爱别的事物,如爱政治、爱经济、爱宗教、爱科学、爱艺术,等等。人各有所爱,是自己的权利。但作为一个哲学家如果别的都爱而唯独不爱智慧,那他就不是真正的哲学家,他的哲学就是在非哲学化。哲学命运可忧,主要不在于外部社会环境对哲学态度之炎凉,而在于哲学自身的非哲学化。不再保持自己爱智慧本性和特征的哲学,成为政治、经济、宗教、科学、艺术等等的附属物,当然就会丧失自己独立存在的必要。

    众所周知,在中国古代,儒家哲学曾长期处于封建意识形态的核心。哲学与政治结盟,固然强化了儒学的社会影响,使之在诸子百家中取得独尊的地位,但同时也使儒家哲学成为封建政治的工具。无论董仲舒、朱熹或王阳明,都只能表示对天命、君王、道统的忠(一种以下事上的爱),而不能再像孔子那样讲“仁者爱人”,或像孟子那样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毫无疑问,孔孟之后的正统儒学对政治之爱已超过对智慧之爱。在中世纪的欧洲,哲学沦为“神学的婢女”,对宗教之爱也远远高于对智慧之爱。就哲学爱智慧的本性而言,东西方封建社会时期哲学向政治和宗教的归附,对于哲学本身的发展是不利的,表现了哲学的非哲学化。近代以来哲学的复兴,首先是从封建政治和宗教神学中争得解放的过程。

    现代科学、技术和生产的飞速发展带来了崭新的社会文明。古代哲学是近代科学的摇篮,今天许多科学最初的思想、方法和知识,都曾是以往哲学家爱智慧、求智慧的副产品。如今,现代科学众学科已长大成人,声名赫赫。哲学这位年迈的老翁望着独立发展的科学羡慕不已,很想使自己也科学化,以便在科学百家中取得一席之地,却屡遭拒斥。哲学家作为社会的人身受科学之惠,应当爱科学,但若一门心思要把哲学变成科学,这同要把爱智慧变成智慧一样,都是对哲学本性的背离。哲学科学化的口号是诱人的,也是误人的,不过是哲学非哲学化的一种形式。哲学应当走出这个误区,恢复自己几乎迷失了的本性,回到爱智慧的定位上来。这个位置虽然不像具体科学的范围那么明确,但毕竟是哲学自己的家园。哲学如果放弃自己本来的位置,到处漫游,在各门学科门口凑热闹,就可能真的要没有自己立足之地了。

    哲学本来就是爱智慧的学问,应当保持自己的本性。只要人类智慧还在发展,人们对智慧的兴趣就不会消失。哲学家作为执着的爱智者,对社会性的爱智活动起着引导、推动的作用,满足着人们爱智慧的需要。尽管在现实社会生活中由于物质主义、拜金主义、享乐主义的泛滥抑制了人们爱智慧的冲动,但人类爱智慧的天性是不会泯灭的。对智慧之爱的匮乏越严重,就越积聚着对哲学的精神需求。这种深层精神需求的复苏业已初见端倪。如果我们相信21世纪的世界不是一个更片面、更畸形的世界,人类文明将会有更充分的发展,就没有理由对哲学的前途持悲观的态度。但这种哲学必须是真正的哲学,必须制止哲学非哲学化的趋向,而要作为爱智慧的学问继续得到发展。哲学的命运掌握在哲学自己手中,那就是“认识你自己”,把持住自己的本性。只要哲学不失去爱智慧的本性,并且在新的历史时代中充分发扬自己的本性,实现自己独特的社会功能,就有存在和发展的必要,它就是有前途的。

  (原载《社会科学战线》(长春)199504期第54-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