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科网首页|客户端|官方微博|报刊投稿|邮箱 中国社会科学网
哲学总论

【孙正聿】哲学之为哲学:“不是问题”的“基本问题”

 

    关于“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恩格斯提出两个著名论断:其一,这个问题是“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其二,“思维和存在的一致”,这是“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从表层看,这两个论断似乎是自相矛盾的:如果“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是“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即在人们的理论思维中并不把“思维和存在的关系”当做“问题”,它为什么是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反之,如果“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是“全部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为什么又断言这个问题是“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正是这两个似乎自相矛盾的论断,深刻地揭示了哲学作为人类把握世界的一种基本方式的特殊性质和独特价值:把“不是问题”的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作为自己的“基本问题”,自觉地反思“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这是哲学之为哲学的根本特性,也是哲学之为哲学的根本价值。

    哲学的基本问题与哲学的前提批判

    在人的思想活动中,是否把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即思维和存在“服从同样的规律”作为“问题”,把人类的思想活动区分为两个基本维度:一是“构成思想”的维度,也就是人在自己的认识活动中实现思维和存在的统一的维度;一是“反思思想”的维度,也就是思想以自身为中介反过来而思之的维度。哲学以外的人类的全部思想活动都是把思维和存在服从同一规律作为“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去“构成”关于世界的“思想”;哲学则把人类全部思想活动所构成的关于世界的思想作为批判对象,“反思”人类全部思想活动所构成的“思想”,也就是追究思想构成自己的“前提”。

    思想的“前提”,是思想构成自己的根据和原则,也就是思想构成自己的逻辑支点,它具有“隐匿性”和“强制性”:其一,思想的前提是思想中的“一只看不见的手”,是思想构成自己的“幕后操纵者”,这就是它的“隐匿性”;其二,隐匿于思想活动中的思想前提,它规范人的所思所想和所作所为,即规范人的思维方式和思想内容、行为方式和行为内容,这就是它的“逻辑强制性”。哲学对思想的“前提批判”,就是揭示隐匿于思想中的各种“前提”,并“解除”这些思想前提的“逻辑强制性”,重新建构思想构成自己的根据和原则,从而变革人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审美意识和终极关怀,进而变革人的实践活动。这表明,哲学的“反思”,并不是一般意义的思想内容的推敲与修正,而是“反思”思想中所隐含的各种“前提”。这就是哲学对思想的前提批判。

    反思“前提”的哲学决定人类思想的哲学维度在本质上是批判的。对此,哲学大师们有明确的论断。德国古典哲学的奠基人康德,把哲学视为一种“清理地基”的工作,并以其“批判哲学”揭示了人类理性固有的诸种矛盾;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黑格尔,更为明确地把哲学定义为“思维自觉其本性”的事业,并在与“表象思维”和“形式推理”相区别的意义上,把哲学思维界说为“思辨思维”,即思想以自身为对象反过来而思之,从而实现思维对自己本性的自觉;现象学大师胡塞尔提出,在所谓的“自然的思维态度”中,认识是深不可测的,而认识的可能性却是“自明”的,但在反思的哲学思维中,认识的可能性却成为哲学的基本问题。他们都把哲学批判的锋芒指向了人类思想构成自己的“前提”,并迫使这个“前提”由“幕后”走上“前台”,从而遭到哲学反思的无情的批判。就此而言,康德的先验论、黑格尔的辩证法和胡塞尔的现象学都是对“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的“前提批判”。

    思想以自身为对象的哲学“反思”表明,哲学的“基本问题”与哲学的“前提批判”是相互规定的:只有在哲学的“前提批判”中,才把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思维和存在的关系”——作为自己的“基本问题”;只有作为哲学基本问题的“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才决定哲学的本质是对“理论思维的前提批判”。哲学的“基本问题”及其“前提批判”,既规定了哲学的特殊的理论性质,又决定了哲学的理论空间及其在人类的全部活动中的特殊的社会意义。

    哲学的基本问题与哲学的理论空间

    思想构成自己的“前提”,主要包括构成思想的“基本方式”、“基本观念”、“基本逻辑”和“基本信念”这四个方面,因此,哲学对“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的前提批判,一是对构成思想的“基本方式”——常识、宗教、艺术、科学和哲学自身——的前提批判,二是对构成思想的“基本观念”——世界观、自然观、历史观、人生观、价值观、理性观、正义观、自由观等等——的前提批判,三是对构成思想的“基本逻辑”——外延逻辑和内涵逻辑——的前提批判,四是对构成思想的“基本信念”——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的前提批判。对思想的前提批判,为哲学展现了开阔的和开放的理论空间。

    对构成思想的“基本方式”的前提批判,是哲学的前提批判的最为直接的理论内容。人类的全部思想,都是由人类把握世界的各种基本方式——常识、宗教、艺术、科学和哲学——所构成的;因此,哲学对思想的前提批判,首先是对构成思想的各种“基本方式”的前提批判。“常识”是人类世世代代的经验的产物,人们的经验世界在常识中得到最广泛的相互理解,人们的思想感情在常识中得到最普遍的相互沟通,人们的行为方式在常识中得到最直接的相互协调,人们的内心世界在常识中得到最便捷的自我认同,因而常识是规范人的思想与行为的最普遍的“前提”,并构成哲学的“前提批判”的直接对象。“宗教”的本质特征在于对神的信仰。宗教中的神圣形象,把各种各样的力量统一为至高无上的力量,把各种各样的智能统一为洞察一切的智能,把各种各样的情感统一为至大无外的情感,把各种各样的价值统一为至善至美的价值。这样,宗教中的神圣形象,就成为一切力量的源泉,一切智能的根据,一切情感的标准,一切价值的尺度,人只有从这种异在的神圣形象中才能获得存在的根本意义。哲学对宗教的前提批判,就是对宗教所构成的“颠倒的世界观”的批判。“艺术”表现人类心灵的复杂性、丰富性和创造性,表现人与世界之间的丰富多彩的矛盾关系,表现人按照美的规律来塑造人和人的世界。哲学则把艺术活动及其产品作为反思的对象,揭示艺术所蕴含的人性的奥秘,论证艺术所表现的生活的意义与价值,阐发艺术所体现的人与世界之间的丰富关系,从而达到对世界与人生的深层把握。哲学对“科学”的前提批判,主要是对科学活动中的“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的反思,揭示科学活动及其研究成果所隐匿的世界观、认识论和方法论问题,进而实现对时代的科学精神和科学的社会功能的反思。哲学对自身的前提批判,主要是揭露哲学自身前提的内在矛盾,展现哲学前提自身的狭隘性、片面性和暂时性,论证它的历史进步性、历史局限性和新的历史可能性,促使人类以批判的、革命的态度去对待自己的全部思想和行为,以新的理论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体系去反观人类的历史和现实存在,从而塑造和引导新的时代精神。

    对构成思想的“基本观念”的前提批判,是古今中外哲学的最主要的内容。每个时代的思想,都隐匿着构成其自身的基本观念,并深层地表现为该时代的哲学理念。求索天、地、人的人与自然之辨,探寻你、我、他的人与社会之辨,反省知、情、意的人与自我之辨,追寻真、善、美的人与生活之辨,凝结成作为理论思维的哲学范畴。西方哲学的存在与非存在、本体与变体、主体与客体、感性与理性、经验与超验、思维与存在、自由与必然,中国哲学的天与地、内与外、体与用、道与器、理与欲、人与己、义与利、仁与智、知与行,无不凝聚了对“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的深层把握与理解。现代哲学对真理、规律、科学、文化、历史、语言、理性、价值、正义的批判性反思,对构成思想的基本观念展开了不断深化的前提批判,并由此构成了被称为“部门哲学”的科学哲学、逻辑哲学、文化哲学、语言哲学、价值哲学、政治哲学以及法哲学、经济哲学、技术哲学、工程哲学、管理哲学、教育哲学等等。对构成思想的基本观念的前提批判,就是追究生活信念的前提,探寻经验常识的根据,反思历史进步的尺度,询问评价真善美的标准,从而变革人类的世界图景、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审美情趣和整个生活方式。

    对构成思想的“基本逻辑”的前提批判,就是对思想构成自己的规律和规则的前提批判,并具体地表现为对外延逻辑和内涵逻辑的前提批判。作为外延逻辑的形式逻辑,它在自己的论域内有两类不予讨论的前提:其一是作为思想内容即概念内涵的“已知判断”何以可能;其二是作为思维形式即形式逻辑的“思维规则”何以可能。哲学对外延逻辑的前提批判,正是把形式逻辑的不证自明的前提作为自己的批判对象,为“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探寻其逻辑基础。作为内涵逻辑的辩证逻辑,则是把概念内涵的历史发展作为反思对象,揭示思维自己构成自己的逻辑。黑格尔的辩证法就是揭示思维构成自己的双重否定性,即思维否定自己的虚无性而形成自己的规定性的否定性,以及思维否定自己的规定性而在更深刻的层次上重构自己的规定性的否定性。思维构成自己的双重的否定性,展现了人类思维在建构性与反思性、规定性与否定性、渐进性与飞跃性的辩证统一中所实现的“思维和存在的一致”。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辩证法则以“思维的最本质最切近的基础”——实践——为核心范畴和解释原则,揭示了思维逻辑何以具有“先入之见的巩固性和公理的性质”。

    对构成思想的“基本信念”的前提批判直接地是对“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的批判。人类的实践活动、认知活动、评价活动和审美活动都隐匿着一个“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对“思维和存在的一致”的“悬设”或“承诺”。这是思想构成自己的“基本信念”,也是思想何以可能的“基本问题”。哲学对构成思想的“基本信念”的前提批判,也就是对哲学自身的“基本问题”——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的前提批判。哲学对思想构成自己的“基本方式”、“基本观念”和“基本逻辑”的前提批判,都蕴含着对思想构成自己的“基本信念”的前提批判,从而使“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成为哲学自身的“重大的基本问题”;而哲学对思想构成自己的“基本信念”的前提批判,则具体地展现为对思想构成自己的“基本方式”、“基本观念”和“基本逻辑”的前提批判,从而为哲学的前提批判提供了开阔的和开放的理论空间。

    哲学的基本问题与哲学的时代主题

    哲学对思想的前提批判,是以人类文明史的各个时代的“思想”为对象而展开的前提批判,因此,每个时代的哲学都有自己的时代内涵,并从而构成不同时代的哲学主题。哲学的“基本问题”在其历史演进的“时代主题”中而获得自己的时代性内涵;哲学的“时代主题”则以其时代性内涵而深化哲学的“基本问题”。

    关于哲学的时代主题,马克思曾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作出这样的论断:“真理的彼岸世界消逝以后,历史的任务就是确立此岸世界的真理。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就成了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于是对天国的批判就变成对尘世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就变成对法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就变成对政治的批判。”① 在这里,马克思为反思哲学的历史演进和把握哲学的时代主题提供了极其重要的透视角度:近代以前的哲学,从本质上看是塑造“神圣形象”的过程;近代哲学本身,则是一个消解“神圣形象”并以种种“非神圣形象”取而代之的过程;一个半世纪以来的现代哲学,则是在消解“神圣形象”的基础上,进而消解诸种“非神圣形象”的过程。

    如果把哲学塑造“神圣形象”、消解“神圣形象”和消解“非神圣形象”的发展过程,同马克思的关于人的存在形态的“人的依赖关系”、“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和以“每个人的自由发展”为条件的“一切人的自由发展”过程联系起来,就会更为深切地理解哲学的时代主题:在“人的依赖关系”的历史形态中,作为理论形态的人类自我意识的哲学,它的时代主题是确立“神圣形象”;在“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的历史形态中,人对人的依赖变成了人对物的依赖,因此,哲学的时代主题就转变为消解人在“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并以哲学方式确立“非神圣形象”;而在以“人的全面发展”为价值诉求的现代性反省中,哲学的历史进程就由消解“神圣形象”而演进为消解“非神圣形象”。哲学的演进过程,正是理论地表征着人类社会从人对人的依赖性走向人对物的依赖性,并进而改变人对物的依赖性的历史进程。

    哲学作为理论形态的人类自我意识,它在理论地表征人类存在形态的历史变革中,始终是以对真理的追求即对思想的前提批判而构成自己的历史发展的。在确立“神圣形象”、消解“神圣形象”乃至消解“非神圣形象”的哲学发展历程中,哲学本身实现了自己的从“认识论转向”到“实践转向”和“语言转向”的重大变革。这种变革的哲学内涵,正是由对“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的独断论到对这个“基本问题”的认识论反省再到对这个“基本问题”的实践论理解的过程,也就是以哲学的“时代主题”的历史转换而深化哲学的“基本问题”的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过程。

    哲学的“基本问题”决定哲学的理论性质,即哲学是对思想的前提批判;哲学的“时代主题”则是哲学所反思的思想的时代内涵,即哲学的前提批判是对时代性思想的前提批判。以哲学的“时代主题”代替哲学的“基本问题”,就会模糊乃至阉割哲学的独特性质和特殊功能;以哲学的“基本问题”代替哲学的“时代主题”,则会把哲学变成失去生机和活力的“抽象的思想”。以“基本问题”的理论自觉而寻求“时代主题”,又以“时代主题”的理论自觉而反思“基本问题”,从而在“基本问题”与“时代主题”的统一中展开哲学对思想的前提批判,才能使哲学真正成为“时代精神的精华”和“文明的活的灵魂”。

   【 注释】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2页。

                                            (原载《江海学刊》(南京)20114期。)